我是不懂死亡的

1.

我是不懂死亡的。

在我十三四岁时，一天午后照着镜子，想象自己年迈的模样，满脸皱纹，眼角下垂、可能就剩下一两颗不那么完整的牙齿，背也在长久的地心引力以及种种负担下，再也直不起来了，也许还因为四肢无力需拄着拐杖前行。然后我就再也无法继续想象了，因为我完全无法忍受自己那般难看的模样。

于是我暗自下了个决定——在三十岁时就去自杀。也就是我以为的人生巅峰时期，有点小钱亦有点小权，不至于幼稚也不至于年迈，或许还有点儿成熟的韵味，正是最美好的年华，给世界留下一个最美丽的我，还有一段佳话。

2.

现在想来那个决定是多么幼稚。当我老去，身边怎么会仍然只有一个我呢？也许年迈的父母健在，父亲还是喜欢和一群老头日日打牌，母亲还是喜欢和我一起唠叨家长里短，然后数数我一辈子里做过的糗事。

我还有弟弟，总是听我话的弟弟，总是以我为榜样的弟弟，我很庆幸成长的路上有个同龄的、流着相同血脉的人一起相伴，我们会一直相爱、一直守护彼此，就算有一天牙都掉光了，我还是会记得在学会走路前你像一条小狗在地上爬得飞快。

应该还有个老伴儿，一起坐在院子里晒晒午后的太阳，我还是那么懒，坐在躺椅上看看书，你呢，就帮我泡泡茶吧。也许还有儿孙，不满堂，也有可能不在身边，但是偶尔能见上一面，知道你们活得开心，那就够了。

我是不懂死亡的，至少以前是。

以前总觉得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情，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疾病，又或是因为年长而逝世。

3.

第一次接触死亡是七八岁左右，大爷爷（爷爷的大哥）去世，从血缘亲疏上来说我是不必参加这场葬礼的，我是代替父亲去守灵。

对于死亡我是不清不楚的，唯一记得的是，那是第一次熬夜，也是第一次下跪灵堂，同样是第一次没有完成家庭作业。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身边有人离开的痛楚，或许还抵不上没交作业而被老师罚站的羞耻。

4.

第二次接触死亡是高中，在我作出那个幼稚决定之后，我亲爱的外婆离开了。我已经知道死亡就是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到，再也抱不着，我的外婆，她不在了，不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了。我不知道她将去往哪里，五星红旗下长大的我开始想象各种神魔鬼怪。

也许她真的成为了夜空里的星星观望着我的一路成长，也许那么善良实诚的她会飞升天堂，也许她在一个属于亡灵的世界里，那里鸟语花香，没有人性的欺骗，亦没有身体的痛楚，也许她经历轮回重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一碗孟婆汤，忘却前世梦。

可终究，我的外婆不在我的身边了，她即便活在任何一处，也不再是我的外婆了，我的外婆只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后来每一次胃痛我都会想起你，偷偷想象你在临走前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得比我这微弱的痛苦难受几百几千倍啊。我只记得你说：“这是哪个给你剪的头发啊，一边长一边短的。”说这句话时你已经被癌症从一个大胖子折磨成一个小瘦子了。

5.

第三次接触死亡，是听说。

当朋友圈里、空间里都在为她祈福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烦恼时，我才知道，下次同学聚会、下下次、以后的每一次，都见不着班上那么文静、那么温柔的一位姑娘了，而她也不是因为有事推脱，也不是因为找不到集合地点迷路了，而是，我们再也没有人能够联系上她了。

也许她也是另一种模样地迷了路，迷失在那个热闹的集市里，暂停在失灵的刹车里了。

6.

第四次接触死亡，是去年了。我记得有年夏天你带我们几个弟弟妹妹在资江边坐游船，哥哥还在夜色里哼着歌，手触摸到水的感觉，冰凉冰凉的。你的灵魂离开之后的躯壳温度，会比夏日江水更凉吗？我想不会吧，毕竟你是那么温暖的一个人。

我加你的微信还没多久呢，你的头像就再也不会亮起来了。那天我还在快乐食间正对着奶茶店玻璃那排的桌子旁吃晚饭，你从正在抢红包的家族群里申请加我的微信，刚加上就给我发了一个88.88的红包，你和我说了说小侄女的事情，我还说让你和哥哥多给她一点爱呢，青春期的女孩子总是敏感又脆弱的。

可是下一次见面就是浓浓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了，还有光秃秃的头顶，你还是那么爱笑，但我却得强颜欢笑了，你和我说最近在网上斗地主赢了几千块了呢。

再下一次见面兄弟姐妹都因为奶奶的八十寿辰聚拢在一起，你已经没有力气和我们一起看烟花了，我站在烟花底下想着躺在床上忍耐痛苦的你，突然觉得讨厌这转瞬即逝的烟花了，尤其是它那“砰砰砰”的声音，这明明就是在你心上一锤又一锤的敲打。万家烟火，都离你越来越远了呢。

你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大家都是直接给你钱，我多么希望钱多一点你就能好一点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学着他们一样给你钱，你说我还在上学怎么都不肯要。后来我想了想，你放不下的也就是小侄女了吧，然后我说，那我以后就尽力教教小侄女吧。你马上就满口答应了。你放心，她现在有点想你，但是很爱生活也很善良。

寿宴结束后你还是想回医院，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你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医院就没那么痛了。我和姐姐还有小侄女送你去医院，路很烂，一百米我们的车子走了十几分钟，其实走路都能更快一点，但是你痛啊。医生还没碰到你，我就听见了你在喊疼，所以其实那种疼痛是无处不在的，是吧？

后来我要去上学，姐姐要去做生意，我们安置好你之后开车离开了。只是明明两个小时的路程，导航却失灵了，总是让我们掉头，掉头，掉头到我们出发的地方，那天我们从下午开到晚上，还下着雨，开了五六个小时才到。姐姐说：“小妹啊，我开车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走过回头路。看来这次，嫂嫂真的是不行了，舍不得我们啊！”

我才不相信呢，我说她这就是迷信，应该只是下大雨GPS信号出现问题了。可是后来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是真的舍不得我们是吗？

不管以后有没有人陪哥哥过这一辈子了，反正我只认你这个嫂嫂，别的人我都不认的。

7.

我是不懂死亡的。我也是不想懂的。我觉得这个世界还很美丽，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还有很多要守护要陪伴的人。反正我是不懂死亡的。

---

注：此文为原创，但非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