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是九十年代发生。我叔叔关凯德死了,叫我去,我没睡醒呢,没有动。居委会李大妈说:“这孩子,起来。…”傻子,十九岁傻了,现在二十多了,老傻子了。片警把我架到车上去油田了。关凯德是石油大亨,破产了。他上吊的地方到符合他身份,吊死在“磕头机”上了,他肯定是先绑好自己,电源一开,“磕头机”一上升把他勒死了。
我给片警和李大妈拉去时关凯德还在“磕头机”上。
不少人呢,女工在远处哭,不全是因爱悲伤,有的应该是惊吓过度了。男工人表情复杂,他们的老板吊在那儿。
“磕头机”也弄事儿,电源每次停下,尸体都在高处,上上下下,数次后,导致了众人要逃跑的惊叫。颈椎承受不住我叔叔的体重,断了,他脑袋连着颈椎在“磕头机”上,无头的身子掉地上了。万籁无声。
我是傻子,不容易被这类事儿吓着,去开了升降机来,我进到斗内,挥挥手,一个师傅明白了我的意思。吊死的人有点儿吓人,我第一次见,舌头伸出来了,瞪着眼睛,像要嚎叫。我想起那幅叫《喊叫》的画了。我拎着叔叔的脑袋,把他搁到尸体那儿。我对了几下,看看能不能接上,结果不行,就丢那儿了。大家看我的眼神即奇怪,又恐怖。后来一定有人小声告诉了别人关于我的秘密:傻子。他们才不那么惊愕了。最后来的是我婶儿,她怎么会最后来,我不知道。之后才听说她在医院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或者没有身份的人打电话告诉她的。
朱雪梅,我婶儿的名字挺好听的。她下了车磕磕绊绊地朝尸体跑时,我算计她第十五步会摔倒。我数:“1、2…”第十五步她确实摔倒了。姓高的办公室主任赶紧上前把她扶了起来。他扶的小心翼翼,彬彬有礼。这不奇怪,我是这么觉得的。要是你需要搀扶起的人是慈禧或者王后,是不能又搂又抱地往起拉的。
我婶儿很美,她的年纪我想了会儿,记不准了,五十?还是多一点儿,记不起来了。她看上去四十左右,还可以更小。她始终是个美人儿,三十年的时间里没被超越过。美人,我婶儿跪在尸体前嚎啕大哭。她被搀扶回来时,看见我了。我没看她,我在看天上的太阳。
我叔关凯德上吊死亡现场的事儿就过去了。
尸体我听说给缝起来了。殡仪馆的人给缝的,用缝麻袋的大针。参加葬礼的人不少,谁都有几个狐朋狗友。我们家没人来,我奶奶在城里,八十多了,不来,理由很充分。
我代表我们家这一支了。我爸多年前不在了,我和奶奶是唯一人选。高主任主持葬仪,歌功颂德一番,什么为石油事业,什么没有一个私敌。高主任说没有一个私敌的时候,我喊叫了声:“反动!”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公司的人把我半劝慰半架出去了。女会计主任说:“小羽,这是你叔叔的葬礼,咱们去外边。…”
葬礼结束前我走了。奶奶在家里看《猫和老鼠》,说:“完了?”我拿不准奶奶此刻的心情,两个儿子都走了。我想抱抱她。奶奶叫我去洗洗,换下内衣。我把换下的衣服扔了,我取叔叔的脑袋时衣服溅上了血。破烂衣服我很多,杰西亚这些,被我穿成了破烂服。
十个疯子中,九个都不修边幅,那或许是上帝的意思:回归本原。
家里的佣人刘姐包了奶奶爱吃的牛肉水饺。我吃了几个,去我的住处了,在双套四合院内院的角上的那间屋子。屋内凌乱不堪,到处是书,一半是英文原版,有些是我在美国上学,没疯时的看的书。疯了后,我有了新追求:穷而自由。我愿意拖着个小车,在垃圾箱处转悠,有喜欢的我就捡。或者坐在阴凉里抽支烟,看街景。对于我这是一个象征:自由。
一个月后我被攻击了,是另外几个捡破烂的。他们踹我,把我的小车掀翻在地上。一个叫小六的小孩也参与了,他没动我,在边上看。我倒在地上了,他拉上那些小孩走了。他们没抢我捡的东西,也没威胁我不许在这一带捡破烂,给我划界。
我和小六常碰到,大家都捡破烂,我比他大,还傻,就能玩到一块儿去。小六的车轮不好,我帮他修过。小六住在烂尾楼。挨打后的一天,我在烂尾楼外头坐着,小六出来了。我说:“我去吃馄饨,你想不想吃?”小六犹豫了下,和我一块儿去馄饨了。我什么也没问,小六主动告诉我,是五马路的一个姐姐给他们钱,叫打我的。小六说:“她说你是他男朋友,装疯躲她的。”
我看上去听不懂小六的话。小六说的女孩我认识,是我叔叔的女儿,关小怡,比我小两岁。当初她在香港留学,我在纽约。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狐狸尾巴长不了!”
我坐在马路上,守着我捡破烂的小车。那天关小怡说完就走了。要是你们看见我当时的表情,就能确定挺怕她的。关小怡和香港的社团都有来往。我奶奶不喜欢她。七岁时她叫猫抓了后,直接把猫药死了。对于这事儿我奶奶说“三岁看老”。这多少有点儿形而上学,要是没对这类事儿进行研究得出这个结论,还是太哪个了。
我还是捡破烂,一个傻子想出来自由活动,得干点儿什么。小孩们碰见了没再打我。关小怡把我抓走是几天后的事儿,她带了两个人,把我推进面包车里拉到郊区一个废弃的厂里了。早先是我叔叔放置桶装成品油的仓库,后来弃用了。我表妹,就是关小怡叫我和一个人高马大的练家子比武,说:“关小羽,要是你赢,就放你走。”我是空手道八段,还不止这些,疯了后我不会练了。
练家子几下就把我打在地上了。练家子的一个动作我看见了:他冲关小怡摇头。意思我懂:我不行。我被捆在一把铁椅子上,关小怡把手机举到我眼前,画面上是高主任,一个骑大功率摩托的人撞了他跑了。高主任脑袋磕在路边消防拴上,至少也是植物人。关小怡抽我,说:“你下一个目标是谁?”我惶恐不安,求她放我走,说:“奶奶会担心我的啊。”
关小怡说:“活该,死了才好。”
我被关这儿了,四个男的倒班看着我,一班两个。关我的是一间小屋子,没窗户,地上有破褥子。我唯一能出去的时间是去一边的厕所上大便。
五天后我被放了,关小怡没来,一个男的说:“你可以走了。”我傻乎乎地说:“我告你们关我。”男的笑,说:“你个傻子,告谁?去告吧。”
后来我知道放我的原因了,我被关押时我叔叔的财务女主管死了,追随了我叔叔的脚步:上吊了。关小怡拿不准我到底是不是凶手,把我放了。关小怡有点儿癫狂,发誓把害她爸的人斩尽杀绝。回到家奶奶没问我什么,叫刘姐做了我爱吃的饭菜。
我重新回到街上时,一个人叫我。
我认识这辆保时捷卡宴,是朱雪梅。疯癫的人,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气场:丰姿绰约。她看我的眼睛是湿的,建议我们去喝杯咖啡。我拒绝了,在路边坐下。朱雪梅不知道怎么办了,蹲在了我身边。我叔叔的石油公司破产了,欠了很多外债,一切都结束了。我吃口香糖,咀嚼我的。朱雪梅说:“小羽,都过去了,咱们母子和好,好不好?”我说:“关小怡打我,还把我关起来了。”对我这话朱雪梅应该是不知如何是好,说了句:“她不该这么做。”她离开前想摸我的头,我躲开了,她收手走了。
日子这么过着,有天我在街上抽烟,一个女孩走过来,说:“关小羽是吗?”我没反应。她比我小,蓝色的化纤裤子长了,挽了好几道裤脚,穿了件小香风上衣,一看就是劣质货。她掏出证件来给我看,是警察。我没准备说话。她问了我很多事儿,有我们家公司,知道最初国家把小块区油田开放给私人开采的事儿,说:“你父亲和你叔叔最初是一个公司,怎么分开的?”
我父亲和我叔叔从没分开过。我父亲死了,叔叔把公司占了。我从美国回来接班时,叔叔的股份占比百分之八十了。后来我就疯了。
傻子有不说话的理由。我不说话,女警又说她的。接下来的话题有点儿吓人,著名的精神卫生科专家唐明被抓了。这事儿我没听说,我的精神病是他给鉴定的。女警说唐专家收人家的钱,把杀人犯鉴定成精神病人。说这话时用她的小豆子眼看我。
我在墙根处坐下了。她蹲下,说:“你也是他给鉴定的吧?”要是我突然大叫,犯病了,会怎么样?我拿不准是不是要这么做。我不吱声,她说:“你叔叔的公司好像是被安可石油公司打败的吧?”
我叔叔的公司和安可抽取的是一块儿油田。安可的设备先进,安可采油时,我叔叔这边抽不上油,亏损巨大,他贷款购买了外国最先进的采油设备,还没安装完,国家回收油田。一百二十亿的投资,国家给两亿,就破产了。为采购设备,他把家里的钱也投上了。他们家也破产了。
有只猫跳上垃圾箱找吃的,我看着猫。女警说自己的,我没说一句话。女警狡诈,说:“一个精神病人这样安静地听别人的话,你觉得正常吗?”
她离开时说:“我跟你说的,别人还不知道。”
这话很阴险,像个圈套,在诱惑我做点儿什么。回到家,奶奶说有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找过我。下午我看着英文版的《伊利亚特》睡着了。后来我听说唐明大夫拒绝承认对他的指控。他最终没承认什么。
关小怡找不着了,朱雪梅首当其冲想到了我,带人把我抓她家去了,说:“你把小怡交出来就没事儿了。”
我摇脑袋,不说话。一个人要崩溃了,会有很多迹象,朱雪梅时而喊叫,时而哭泣,时而哀求。抓我的人中有一个是朱雪梅的表弟,姐姐的样子把他折磨的够呛,打了我两个耳光子,我鼻子被打破了。朱雪梅大喊大叫,叫不许打我,拿来毛巾给我擦脸,求我告诉她关小怡的下落。我喊:“我不知道!”
朱雪梅叫表弟和打手出去了,剩下我俩了,她说:“我死,你把小怡放了。”我想告诉她我是傻子,要我这么说了,好像我又不是傻子了。
朱雪梅叫我好好想想,出去了。我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人知道关小怡的下落,我叫他们找一下。我在沙发上睡了不知道多久,朱雪梅疯癫着进来了,头发凌乱,哭的不成样子,说:“魔鬼,你是魔鬼!…”她手里多了样东西,一把瑞士生产的小手枪。是早年我叔叔运石油设备时夹带回来的,我见过。朱雪梅癫狂地晃动着手枪。我有点儿不相信她敢开枪。后来广西人来了,把朱雪梅手上的枪打掉了。朱雪梅像被惊醒了,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说:“我没动小怡,也没这打算。”
两个广西人是接了我奶奶的电话,我和奶奶说情况危机就到街角用公用电话打我给她的号码。他俩是保护我的。一个邻居看见我被推搡上了车,告诉了我奶奶。
表弟和打手被广西人捆绑,堵了嘴。
第二天早上关小怡的宾利越野车在树林里找到了,已经死了,头上罩着塑料袋。车上有很多暗藏的探头,凶手被拍了下来,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关小怡的男友。通过监控录下的声音,是关小怡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们贩“冰”。
晚上我接到了朱雪梅的电话,她知道了关小怡的事儿不涉及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于愧疚,说了些她从未提及的事情。
我爸关凯茂死了后,关凯德对她很好,一开始就喜欢她,我爸没了,他们就在一起了。关凯德在公司做了什么她不知道。挂电话前她叫我买两块墓地,把她和关小怡并排安葬在一起,我还没等说话,听见了“砰”的一声枪响。
安葬她们那天下起了秋雨,奶奶也去了。关小怡的几个同学和朱雪梅的表弟在。关凯德杀了我爸关凯茂,我妈又嫁给了小叔。朱雪梅是对内幕佯装不知,我相信她也牵扯在其中。
那个脏兮兮的女警察也来了。她站在一边儿,打着把大黑伞,像个跟班的佣人。葬礼结束时她和我说话:“你觉得都过去了吗?”
我没理她,把奶奶扶上车走了。沉闷的一天,充满了空洞感。晚饭时奶奶告诉了我一件事儿:关凯德不是我亲叔叔,是我爷爷外戚的孩子,他母亲难产,奶奶把他养大的。安可的财务总监给我打电话,我们资产评估九十八亿美元,根据设备的状态,赔偿了二点五亿。我叫他把这些钱按贡献分给大家,一分不留。
我奶奶说我妈妈那种漂亮太出格了。奶奶的意思是说我妈足以打动任何一个男人,我们家的悲剧都是基于此。我不知道,或许是这样吧,也或许还有别的。奶奶说这事儿都过去。我懂她的意思,没说话。
我习惯性地又穿上破烂的衣服出去了,我就想坐在黄昏的街上抽支烟。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