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响

作者: 公子旦 | 来源:发表于2020-12-02 10:45 被阅读0次

    这次回乡下,是妈妈的召唤。她家在造新房子。在原有的地基上盖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并在房前屋后种下满满当当的蔬菜水果,是她多年的愿望,如今这愿望就要实现了。

    老房子虽然远非破旧,但和新时代显然有点格格不入了。近来几年,周围的新楼房像忽然跳出来似的,高举着红色旗帜,炫耀般在她面前林立起来,那些新楼房的屋主她都叫得出名字。这仿佛更加刺痛了她,于是她变得又快乐又焦躁,捋起袖管,大大地忙乎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多年的病痛。

    旧楼房在挖掘机的作用下轰然倒塌,她在水泥钢筋砖块之间来回游走,捡拾有用之物。瞧这架势,假使她有足够大的胸怀,没准会把它们统统揽进怀里。她间或弯下腰,不疾不徐地用刮泥刀剔除老楼房上跌落下来的砖块上的杂物,那上面附着厚厚的水泥,她把弄干净的砖块排列得整整齐齐。她干得呼呼有声,终于把自己的腰给扭伤了。

    我是回家收拾残局的。因为弟弟打电话我,说我妈哪怕闪了腰,干的活也抵得过一个精壮男子。我回家的重要使命,是劝说我妈不必再卖力干活了。

    我回家的那天,看到她在压井上洗衣服。我趋向她,看她的气色,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脸色红润,手指有力,眼睛里有大太阳的光辉,她看到我便笑起来。

    我陪她到处溜达,到处玩儿。我妈老了,反而像一个小孩,特别依赖我,变得不爱动脑子了。

    只要我陪着她,她便觉得无所不能,有次甚至想爬上树去摘一个木瓜,那个木瓜攀在小河边高高的树梢上摇摇欲坠,我觉得她简直疯了。

    但是弟弟打消了我的疑虑,毕竟他常年和妈住在一起,在某些方面比我对她的了解透彻些。他悄声对我说,她是故意的。

    故意的!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顿然明白过来,难道她竟然想在让我们担忧的过程中寻找或证明对她的爱吗?唔,有这种可能。这是我们小时候惯用的伎俩,现在她拿来对付我们。我妈是返老还童了呢!我和弟弟忍不住偷笑起来,仿佛窥见了我妈的一个秘密。

    知道了这个秘密后,我和弟弟便对她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批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言辞加倍犀利,我妈神态平和,甘之如饴,眼神中飞出一丝笑意。

    我家最初的房子在三里开外,是平房,远离她干活的大村庄。那时候我常常听我妈念叨,要是能把房子造到大村庄里去就好了。没隔多久,我家就在大村庄上竖起了一幢大房子,搬离了那个竹林森森的旧宅基,虽然仍旧是平房,但我爸在窗子上,六扇大门上都雕上了花纹。我妈心满意足,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搬到了大村庄上以后还没有几年,两层楼的楼房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妈又开始失落,天天在我们耳边念叨,要是能像别人家一样有个两层楼的房子就好了。后来我爸赚足了钱,掀掉了老房子,也建起了一幢高楼,楼顶还有弯弯的尖角。我妈遂了心愿,消停了好几年,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

    再后来我又听见我妈在念叨,要是两个小孩都成家就“跑路也唱山歌”了。我和弟弟就有点恼火,因为她确实过分操心了。

    等我和弟弟终于成家了,想着终于告一段落,我妈可以歇一歇了。然而不久我妈开始了新一轮的念叨,她想抱小孩。成家才一年半载,她妈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的这个念想付诸于行动就是,日日念叨,不断念叨。我俩真心烦,唉声叹气。要是能拿泥捏一个给她,我们早就拿泥捏一个给她了。

    等我们俩各自有了孩子,她便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两个小孩身上了,人也显得格外容光焕发,仿佛第二春到来了。孩儿们的依赖,无助,小可怜样儿迷住了她,她在瞬间完成了一个人生的转折,接受了新的使命。

    她的身份也从“母亲”转换成了“外祖母”或“祖母”了。面对孩子们的到来,我们束手无策,她却游刃有余,在两个小孩间转圜自如。她的低声下气,她的糯米心肠,叫人很放心把婴孩全然托付给她。她母性的光辉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用来照耀下一代蹒跚地学步了;也总算把我和弟弟抛到了脑后,不再为我们费思量了。

    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前行。孩子们年复一年在成长,变得又高又大,不爱听话,不爱用脚丈量土地,并且用她听不懂的普通话和她交谈。她无限哀伤,但她并不表露,因她的爱是绵绵不断的,是贡献的。这一切,弥补了她听不懂普通话的缺失。

    她静待他们成长,耐心十足,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搓洗衣服,煮菜做饭。他们成长的同时,也意味着她的不断衰老,她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她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她曾经用全部的坚韧和柔情征服过儿女们,再也不能用同样的柔情感化下一代了。

    孩子们无法感知她的缺失,就无法真正进入她不设防的内心,在那个暗影斑驳的角落里,残留着她孩子气的渴望——无限需要温暖,就像他们小时候曾被赋予的那些——样样小心,事事照拂,终日陪伴。

    孩子们不懂,但做了父亲母亲的我们懂,不过即便我们完全知道,却无法做到事事俱美,就像各自有各自的命运,但这断然不能拿来作为我们不作为的理由。我们所要做的努力应该是:满足他们的需要,尽可能多地陪伴他们,竭我们所能。

    日子在风中穿梭,不作片刻停留。在时光之流的訇然作响中,挟裹着的时代浪潮滚滚而来,又绝裾而去。大时代的旷野上人头攒动,老去的那一代,他们的手臂已经丧失了力量,但意志还在,在他们的注视下,勉力而行的你我之辈,沿着老一辈的未竟之旅,在不断前进,和血气方刚的孩子们,他们共同撑起一个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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