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时候,母亲外出,我总缠着她,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是名副其实的“跟路精”。我长大了,母亲开始跟我的路。
在县城读高中,一两个月回家一趟,到家之后,先是饿狼扑食,吃个肚滚圆,然后,嘴巴一抹,说我出去玩了,也不说明去谁家。
母亲正在低头打柴帘,抬起头叮嘱一句,早点嘎来呀。我嗯哪一声,脚底抹油,已溜到门外,母亲必定停下手里的活,追到门口,拉长嗓门:二丫,不要贪玩,早点嘎来啊!
来到马路上,却又不知道找谁,于是,先去最近的一家。小学、初中的同学,她们有的拾掇农活,有的去大城市打工,有的在乡镇中学读书,也有几个已经嫁人生子了。
打小在一起疯玩,各奔东西之后,总有些念念不忘,那样的年纪正单纯,把友情看得无比重要。
假如那个刚好在家,见我进门,起初一愣,随即笑嘻嘻地放下手中的蒲包柴帘,拍拍手上的灰尘,拉着我坐下。
聊不了几句,我们一起往外走,没有明确的目标,一抬头,噢,某某家住在这儿,看看去。某某在家的话,两个人变成三个,某某不在家,就继续去下一家。
走东到西,两三个变成四五个,我们兴致勃勃,有时脱掉鞋子,赤足走在乡间小路上;有时撑着木船去围堤外的大河,泼水嘻戏,采摘荷花睡莲,掐下野花头上带。
正值青春年少,思想天马行空,行为如风无拘无束,我们载歌载舞,我们谈天说地,我们人来疯一样地撒欢。
不知不觉,夜色如水一路蔓延,天上的星星也开始闪闪烁烁。水朦胧,雾朦胧,母亲在叫唤我的名字,长一声短一声,重一声轻一声。
天一黑,女伢子就要归嘎(家),呆在外头不安全,她一直这样要求我和姐姐。天色向晚,母亲嘴里嘟囔着几次站到门口张望,还是不见我的身影,于是,撂下手中的活计,急匆匆走出家门。
母亲一路走,一路问,走小桥,过田埂,七弯八拐,见人就问:你看见我家二丫了吗?
从小街的西头到东头,从小街的南头到北头,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相闻,低矮门楣掩映在一圈一圈的灯光中。
我急匆匆地往家跑,不时有人告诉我:二丫,你妈刚才找你!二丫, 你妈往东墩找你了。
有一次,我们五个人浩浩荡荡去了邻县的西尤庄,找初中同学小艾。因为两县交界,距离不过四五六七八里,外县适龄孩子就会来我们公社读小学和初中,所以,我们班里总有几个外县同学。
小艾的父母跑水上运输,家里只有她和年老的奶奶,我们几个于是成为无冕之王,各种闹腾,延误了回去的时间。
天黑了,又下着大雨,瓢泼一样,浇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们没有犹豫,一头冲进风雨之中。雨再大也要回家,不然,母亲会急得六神无主,因为她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果然,母亲从小街北找到小街南,从小街东找到小街西,再坐着渡船去了西墩和南墩,西墩和南墩都不见我们的身影,母亲紧张了,返回家,撑木船去邻县,一路叫喊:二丫,嘎来呀,二丫,嘎来呀……
母亲的喊声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又被狂风撕扯成碎片,最后消散在浊浪滔天的芦苇荡。
假如芦苇会说话,一定会把散落一地的叫唤声捡起来,击鼓传花一样,一根一根地传递母亲的声音:二丫,嘎来呀,二丫,嘎来呀……
“早点嘎来呀!”
但凡我出去,但凡我姐出去,但凡我哥我嫂出去,母亲总要跟在身后叮嘱这么一句。
只要天黑了,不见我们回家,母亲必定丢下手里的活,出门寻找我们,一路问人,一路叫唤。
二嫂去田里干活,中午到了吃饭的时间迟迟不回,母亲去田里喊二嫂。
二哥去益林镇买渔网,母亲听说有人被车撞貌似二哥,母亲一路跑着去益林,结果二哥安然无恙,只是被人拉去喝酒。
父亲撑船去兴化买鸭饲料,几天几夜之不回,母亲吃不好睡不好,第五天,独自撑船去寻找,半路上遇见父亲,原来是价格没有谈好,父亲从兴化转道去了淮安。
人不归,心不安,母亲这一担忧根深蒂固,几十年不曾改变,从脚步如飞,到颤颤巍巍,直至她走不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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