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爸爸

爸爸其实是一个很粗心的人。我三四岁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以及两位哥哥一起住在区卫生院的大院里。有一次爸爸出差回来，从包里拿出一对凉鞋，说是给我买的。我高高兴兴地穿上，跑到妈妈的值班室里跟妈妈分享喜悦去了。谁知妈妈和她的同事们见了我的新鞋，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爸爸给买的是当时所有的男孩子都穿的男装塑料凉鞋。妈妈她们见我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竟然配一对男装凉鞋，还喜滋滋地，当然好笑了。后来妈妈数落了爸爸一顿之后，又给我买了一对女孩子穿的小凉鞋。

不过爸爸炒的花生是很好吃的。带壳的花生混在沙子里慢慢翻炒，炒好了之后脆脆香香，非常好吃。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去世之前，他经常炒花生，妈妈去世之后，他就没怎么炒了，不知是什么缘故。爸爸也在过年的时候炸油角。听哥哥们说，我出生那天，爸爸正带着两位哥哥在包油角。而妈妈就在同一个院子不远处的产房里。忽然有个人进来跟爸爸说：“老张，你老婆生了！是个千金！”爸爸听了非高兴，擦擦手扯掉围裙就往产房那边跑。

那时候，在晴朗的日子里，爸爸妈妈有时会一起给家里做大扫除。家里的床板、桌椅都会被搬到太阳下擦擦晒晒，被子、衣服、鞋子都被清洗干净，晒出一股阳光的味道。

我觉得，那些时候的爸爸，虽然要和妈妈一起撑起一个大家庭，但是他应该是很幸福的。因为妈妈还在呀。

在我六岁那年妈妈去世以后，哥哥们也都去了外地读书，就只有我和爸爸在家里相依为命了。是的，每当我想起那个时候，脑海里就马上出现“相依为命”这个词。

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前经常出差的爸爸不再出差了。以前很少做饭的他天天都为我做饭。潮汕家庭的女孩子一般很小就开始做很多家务了。我家就是一个从潮汕地区来的家庭。然而我作为一个女孩子一直被当成小皇帝一样宠着，不管是在妈妈去世之前、妈妈去世之后还是爸爸去世之后。事实上爸爸从来不要求我做家务。他还扫地、洗衣服、整理房间、劈柴、担水，等等等等。

我记得他扫地的时候，总是会先往地板上喷一口水，跟花洒似的，把砖地板砖弄湿以免扫地时灰尘太大。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每天都扫地。他扫地的时候，我常常是在看书，一抬头，常常就看到他嘴里“噗”的一声，往地上喷出一片水雾。他劈柴的时候就厉害了，跟个大力士一样，在门前的空地上摆好木墩，竖起一段木头，大斧一挥，斧尖进了木头，再来一挥，带起木头往木墩上撞去，“啪”的一声，木头就被劈成两半了。然后把两半再劈成几片木片，到时就好烧了。这些时候我会卖卖乖，用簸箕把劈好的木头搬到厨房里去。我平时不太做家务，稍微做一点点爸爸就会特别高兴，夸奖我说我特别懂事。

那时候没有自来水，用的水都是爸爸到家附近的井里挑回来的。他每天都担着两个大铁桶在家和井之间来来回回，把水注满家里厨房中的水泥池子。冬天的时候，天气非常冷，虽然家里的水池里有储水，但是太冰冷。爸爸每天都在我起床前就去井边挑水了，挑回来的水让人感觉暖暖的，用来洗脸洗手刚刚好。有一次，他在井里打水的时候，竟然打上来一条红色的小金鱼，于是爸爸就把它带回家，用宽口瓶养起来给我当宠物。

爸爸默默地在家里做着所有的事，每天放学回家，我在门口敲门大叫一声：“爸爸！开门！” 只要听到爸爸的应声，我就马上安心下来。

终于有一天，所有的一切平静都被打破了。那年我十一岁。一天放学回家，我见到爸爸特别累的样子。他让我去二楼把他刚洗好的衣服晾了。晾衣服的时候，我发现每一件衣服虽然都有被拧过的痕迹，可是都没有被拧干，湿答答的都是水。我心里大吃一惊，在二楼默默地流了眼泪。我害怕极了。爸爸平时可是个大力士啊。

后来在一楼的厨房里，爸爸正在和我说话，忽然就倒了下来，他拼命扶住水泥池边，我也拼命扶着他的肩膀，他才不致于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他还是往地上倒，也说不了话。我只好一边哭着一边往外面跑，跑到邻居家里哭着说：“我爸爸摔倒了。” 于是邻居伯伯过来了，跟我一起合力把爸爸从厨房搀扶到卧室。他躺在床上，真的很虚弱，很想说话，可是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很快，爸爸单位的人来了，卫生院的人来了，平时只有我们两人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商量着怎么办。医生给爸爸手臂上打了一针，然后告诉我看着爸爸，不要让他的手臂移动。有人问我两个哥哥的联系方式，我就找给他们了。然后就有人出去打电报去了。

我在爸爸床边站着，看着他。他手臂上的大针筒还在往他身体里输送着一些液体。他用温柔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我也定定地望着他，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一些话来。可是什么都没有。我读不出来。可是那是他最后一次望我了。到现在我还记得。记起来的时候就会堕入当时的气氛里。原来这就是永别了。

爸爸当晚就被送到县城的医院去了。大家各自散去后，我一个人呆在两层的大房子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隔天晚上，两个哥哥赶回家里。再后来，在县城的医院里看到插着氧气管和输液管的爸爸。再后来，他就去世了，是因为脑溢血。

其实关于爸爸，我可以写出很多很多回忆来。这次暂且就写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