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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爱恨交织忆亡父

【随笔】爱恨交织忆亡父

作者: 谢学枫 | 来源:发表于2018-05-31 03:09 被阅读31次

            二十多年前,远在青藏高原某部服役的我,接到小姑说父亲病危的电话。我陆空换乘,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父亲的身边。几天之后,父亲在医院病逝,时年49岁。他从双眼微闭,呼吸由强转弱到气若游丝,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对他爱恨交织达到了顶点。直到现在,仍然是爱恨交织,难以释怀。然而正是如此,使我对父亲的记忆愈加清晰,更为牢实。

            先说一下对父亲的恨吧。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毕业于湖南公安干校,是一名基层老公安,常年工作强度很大,又因为以酒减压、借酒消愁,从爱喝酒到酗酒,最后身体跨了下来,大进大出医院四个回合,终因肝病不治英年早逝。父亲死后火化归葬祖坟。因为父亲喝酒贪杯,爷爷不知骂过他多少。父亲工作的乡镇离爷爷奶奶住的村子近则几公里,远则二、三十公里,但他经常躲避着不肯回家,却也因之没有尽到为人子的孝心。好在父亲的兄弟姐妹众多,替他弥补了这个空白,父亲对此应该心中有愧。奶奶一生虽然坚强,原以为父亲的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击垮正在生病的她。此时奶奶年过八旬。却不曾想,她老人家坐在床上,强支起身体,没流一滴泪,指挥着全家老小操办丧事,具体到每一个细节,包括请哪儿的和尚道士来给父亲超度亡灵。父亲的死,严重地冲击了爷爷的健康,四年之后,爷爷去世。同时,因为没有了父亲,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兄弟仨还未成家,一个家的主心骨没有了。记得把父亲送到祖坟后,我们兄弟仨坐在田埂上说话。我望着苍茫的天空,感到心中无比地空落,想哭又哭不出来。在父亲反复生病的那些年头,父亲的兄弟姐妹,以及众多亲戚,不知帮了多少忙,闹了多少心。父亲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时,一日三餐,都是住在市里的二姑妈做好后,让打工的三堂哥给他送饭。过了探视时间,进不了住院病区,三堂哥攀爬越过医院高墙,把饭送到父亲的手里,连汤都没有洒过一滴。对于这些,在天之灵的父亲,曾记否?父亲的死,“酒”是一把刀。一次,我回乡探亲,发现病中的父亲在偷偷地喝酒。他把用盐水瓶装的散酒藏在被子里。我的心火上窜,从他的手里夺过酒瓶,狠狠地砸碎在地上。父亲又气又恼,反过来责问我,你探亲回来,不带一瓶好酒给我喝?!如果他不是酗酒如命,于情于理于孝心,应该给他带酒的。看着眼前的父亲,我觉得他很可怜,我很无奈。事后母亲说,你三爷(——父亲)经常躲着我外出喝酒,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母亲害怕父亲的暴脾气,拿他基本没招儿,干生气。父亲酗酒的这个坏习惯,没有给子女做出好样子。后来,我的大弟也因为一些人生挫折,从爱上喝酒到经常酗酒,最后因酒诱发脑溢血,孤独地死在了打工的他乡。每每想到这里,我是痛心疾首的。春节回乡探亲,我带着4岁的女儿,来到先人们的坟前,让她认祖归宗。回到南京后,女儿总是问我,湖南的爷爷为什么会死啊?我回答说爷爷不听话嘛。她又说,是不是不洗脸不刷牙啊?我点头称是。女儿太小了,她哪里有生离死别的概念?!我只是在想,父亲还健在的话,孙女一口一声地叫着爷爷,从他的手里拿走酒杯,让她带着出门玩耍去,他定然会欣然“从命”的。只可惜,这种美好的景象不会有了。

          再说一下父亲对我的爱吧。严格地说,我家是姊妹四人,我排行老大,他看着稀罕。老二妹妹两岁夭折,令他伤心不已。父亲再想要个女儿,可老三老四都是弟弟,他就不以为然了。对于我们兄弟仨,父亲自然是最疼我了。这中间可能另有原因,或许是别人说我与他长得最像,令他有些得意;或许是我的学习成绩好,给他的脸上添金了。听母亲讲,我刚出生那一阵子,母亲奶水不够,那时哪有牛奶,都是父亲一勺一勺地给我喂米汤。一个晚上,父亲正要喂我,我哭闹起来,拳打脚踢,一脚踢翻了油灯。母亲心疼那一盏灯油,一个劲地埋怨父亲不小心。父亲只是呵呵一笑。在那个年月里,照明用油可是珍贵得很哟,几十年后母亲还为此上口。我上学后,每个学期下来,都是班级前三名。父亲当派出所长时,他的同事们常到家里蹭个饭、打牙祭,他都要拿出成绩单来晒一晒,还顺便把牛皮吹到了天上。上初中时,其中一回,给了我一个奖励。他从乡造纸厂买回了一捆白纸,没有裁切过的那一种,每张足有半块床单那么大。对于这一捆白纸用途,父亲对我们兄弟仨讲,哥哥学习成绩好多用,你们俩要少用。偏爱也是爱,没办法的事。父亲是在出差下乡时病倒的,从此一病不起。他病倒的那一年,我考上了县一中。同一个年级两个班,只有三、五个人考上。对此,病中的父亲很开心,但对于我未来三年的高中生活保障照顾等,他是无能为力了。那一年,我的小姑刚到县城工作上班。他在病床前对他的妹妹说,侄儿就托付给你了,说这话时眼角淌泪。我在县城上高中期间,拖着病躯的父亲调到县拘留所上班。星期天不上课时,我步行几公里去看他。拘留所有三、四名干警,外加中年妇女炊事员。拘留所是计口下米,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增加一粒米,多炒一口菜,更何况那时的父亲已经边缘化了。故而,只要我去的那顿饭,父亲是饿着肚子的。之前,他借拘留所的食堂,炒了一盘腊味猪耳朵菜,端出来给我下饭。那个时候,他那高大而又虚弱的身体,有如一棵被蚁虫蚀空的大树。当时学校的伙食很差,我的那个饿啊、馋啊,没想过父亲饿着肚子,疾病在身啊。我在狼吞虎咽时,他静静看着我。在我记忆中,父亲对我是很严厉的,我曾因为淘气闯祸,皮带子被打成两截。特别是,他对我的严厉程度,胜过对我的弟弟们。父亲在一个乡镇当公安特派员,母亲因为动了一个胃部手术,随他在那儿暂住了一年。有一天下过雨,泥泞的操场上,是一汪汪的水坑。十来岁的我带着两个弟弟,穿着母亲新做的布鞋,像我的女儿爱看的动画片小猪佩奇,在有雨水的泥坑里踩出水花,三双新布鞋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回到家后,我们兄弟仨站成一排,父亲单独把我狠揍了一顿,直到让我懂得当哥哥的要起好带头作用的道理。打那以后,我未再犯。后来,父亲调到离家较近的一个乡镇工作,对我的管教多了起来,有些还不按套路出牌。比如,暑假到了,他怕我上街乱逛学坏,先是把我关在房间写作业,由弟弟们从窗户上给我送饭送水。后来在母亲和他人的抗议下,他还我自由,但又把我送到附近的一个篾匠家里,跟着人家学习编织竹席、水果筐子等,让我掌握一技之长。篾匠家孩子多,都是“小篾匠”。我在劳动的同时,收获了年少的友谊,那是一段难忘的快乐时光。父亲平日里很忙碌,我与他几无独处的机会。不过,有一段时间,一到子夜时分,他就领着我出了门,让我跟随他去镇街上巡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镇街,道路幽暗,治安不好。父亲和我,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行走在镇街上。他牛高马大,步幅很长,始终快我七、八步,警觉的目光四处打量,不断地喊我赶快跟上。我喘着粗气紧随其后,不时地小跑一下,却不敢喊一声“等等我”。还有一回,父亲在街上抓了一个中年惯偷回来,双手被反绑在一条长条椅上,安排我坐在旁边看着,他好像是去上个厕所什么的。我成了一名编外的小“协警”。看我是个小屁孩儿,惯偷并不惧怕,一个劲地与我套近乎,甚至教我行窃技能。这是父亲没有想到的。不过,父亲干的就是扬善惩恶的活,我也不愧是警察的儿子,“定力”在那儿呢,才没有被带坏了。惯偷很是狡猾,他跟我说笑话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被反绑的手悄悄地挣脱绳子,把我扒拉到一边跑了。父亲回来之后,我赶紧指认方向。他迅速穿过桔子园,奔向南面围墙方向,一把攥住了还挂在墙头上的惯偷的一条腿。父亲这种特殊的“教育方式”,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顺便说一下,因为父亲的打击黑恶,母亲和我们兄弟,受到过多次恐吓,一天早晨起来,我们家的门上插上了一把匕首,外加一封恐吓信。这些,我们都不怪父亲,相反,感谢他给予我直面一切恶行的勇气与胆气。多少年后,我在山东济南工作时,一次在济南火车站送走客人,果断出手制服和抓捕一名非法传销分子,并扭送给正在追逃的警察;一次在济南火车东站——货运为主,客运为辅——等待接客,与同去的司机一道,在一个僻静处,将一名外地的女大学生从四个东北地痞的围困中解救出来。两次贸然行为,妻子曾批评我,怕我遭遇不测,但我从不后悔。时至今日,做事赚钱,人心难料,若有黑恶势力找上门来,我只想说,有种的,你就来!或许,我的父亲不够优秀,但是,他影响于我的果敢与正义,却是弥足珍贵的,与我的军旅生涯极为吻合。清贫的父亲给予我的,是一份“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里面所包含的爱,是一份大爱。

            写到这里,我要扪心自问,我对父亲的情感,难道只有爱恨交织那么简单吗?我为生计、为前程、为事业摸爬滚打二十多年,也是一天天地,理解当年身在“职场”的父亲;一点点地,看清了他的高大伟岸。虽然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我的关爱,我很难说得具体。从我读小学到高中,比如家长会,他一回也没参加过,由我的两个堂叔代劳。记得上初中一年级,他来过我们学校一回,但不是来参加家长会的,而是把一名初三学生带走了,这名学生涉嫌参加团伙抢劫。他来校那天,我在上课没有看到。事后据别的同学讲,我的父亲头戴大盖帽,身着白警服,腰挎手枪,目光严肃,威风凛凛,用现在的话来讲,真是帅呆、酷毙了!那时父亲30多岁,应该是这个形象。如果说父亲给我带来什么荣光,那就是,师生们都知道了我有一个警察爸爸,这足以让我昂首走过校园。当然啦,有父亲这块牌子,再霸道的学生,也不敢欺负到我的头上。同班的一个大刺头,以为学了几下花拳绣腿,平日里盛气凌人,唯独对我客客气气。幸运的是,我亲眼见证了父亲的工作状态。在二里地外的邻村,一位妇女与丈夫争吵后喝农药自杀,娘家人怀疑是谋杀。于是,父亲带着干警、法医在一个山洼里组织尸体解剖。不知什么原因,走漏了消息,不远处的山坡上,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我跟着村里人也赶了过去。当时天气炎热,尸体散发出的异味弥漫开来,人们四下里大都散去了。我则没有离去,跟着胆大的凑近现场。艳阳下,只见父亲站在尸体旁,边看着法医解剖,边听着他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我近在咫尺。父亲的脸上滚落豆大的汗珠,但专注的神情令我终生难忘。这是我人生的一堂极为珍贵的“还原事实真相课”。如今,父亲已经作古,在那个世界里,相信他一定会对钟爱的事业念念不忘。今年春节回到家乡,在与同学的小聚中,遇到了我的一位高中同学,他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乡里当派出所长,他的当公安的父亲和他,对我的父亲及过往都很熟悉。该同学跟我讲,父亲当年的同事蒋所长去世十余年了,也是常年超负荷工作,与父亲一样,借酒减压,因酒伤肝。我一阵唏嘘。该同学又讲,在我们县里,干公安的,二、三十来,几乎没有活过七十岁的。听后,我很震惊。正在调休的该同学饭菜只吃了几口,酒是断然自觉不喝的。吃饭聊天正在兴头上,这时该同学接到电话,旋即起身连说抱歉离去。送走了该同学,我一阵发愣,恍惚之中,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匆匆忙忙进出家门的忙碌身影。我也想起了父亲每办完一案,都要写上一首五言或三言的小诗,只可惜我没有保存下来,却记得,偷偷翻看他搁在桌子上的办案卷宗,那字迹好漂亮好洒脱啊。还记得,父亲总是搬出一只金色铁盒,坐在屋子的一角,津津有味地数着一颗颗金黄色的配发子弹。更记得,在读高中时,我作为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有一次受班主任委托去一位女同学家里家访。该女同学的母亲是一位小学老师,她在见到我的面后的第一眼就说,你是谢三荣的儿子吧,真是像极了!我一听顿感无比惊讶,阿姨从未曾见过我啊。聊天后得知,阿姨与父亲中学同学,对父亲的印象超好。

            如今,父亲在天堂永驻。无论是清明节到来,还是在平常的日子,我特别想说,敬爱的父亲,除了你爱喝酒甚至酗酒的坏毛病,从五官上,特别是从骨子里去像您,大约是我对您最好的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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