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层峦叠嶂的宫殿里,他是罪臣之子。
当年,全家血溅刑场之时,苍梧帝念他年幼,又自小与皇子们长在一处,姑且饶他一命,囚于坤柩阁。宰相死谏求其斩草除根,皇帝震怒,一气之下摘了这三朝元老的乌纱帽,为了保全他一人,不知死了多少无辜之人。
他是这天下的罪人,唯独是一人的功臣。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也不允许有仇人,不喜不悲如同傀儡,怀中揣着一支狼毫笔,清冷的苟活于世。
上元节,他奉旨为皇后画一幅肖像,笔落泼墨之间,描眉勾发之际,他已湿了后背,苍梧帝认真的看着画布上的一切,并未发现异常之处。三炷香燃尽,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画中人的眉心,瞬间画布金光乍起,源源不断从他胸口处撞去,他被掀翻在地,口吐鲜血,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脸上却露出了久别重逢的笑容,不顾形象的朝那光源处奔去。
是了,这人等十年,终于得偿所愿。可那笑,终究太过刺眼。
他艰难起身,捂住流血不止的胸口,直愣愣的朝门外走去,这间屋子太令人窒息了。他扣开门,转身不舍地看了一眼,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一)
他名兰渊,字灵阙,是御赐的名字。
作为大将军府的嫡子,本应该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名垂千史的护国将军,可七岁那年,苍梧帝微服私访至将军府,对父亲说:“汝儿这般可爱,你常年征战在外,朕就帮你照顾,铁定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于是,在父亲灰蒙蒙的注视下,他被接进了宫,成为了太子伴读。两个弟弟跟随父亲远赴边疆。十年间,战乱四起,最小的弟弟,十五岁战死沙场,父亲瞎了右眼,依旧戍守边关,三弟体弱,却成为了父亲排兵布阵的得力助手。
只有他,在这富贵堆里泼墨描金,附庸风雅。母亲时常来宫里看他,每次都避开众人把他拉到角落,小声叮嘱他莫忘了自己的身份,莫忘了自己的将军府的嫡子。
渐渐的,母亲来的次数少了,而他每次想离宫探望,总被人挡了回来,也许在那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这皇宫进来容易,出去很太难。
直到嘉平元年,战事渐歇,燕州喜乐安康,父亲上书请求调兵回朝,苍梧帝连夜招宰相入宫,圣谕还未下达,前方就传来兰格一家通敌卖国的证据,一匣子通敌往来的信件,从将军府搬出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南逃至皇城的部下,声泪俱下控诉兰将军的暴行。
人证物证俱在,刑部尚书向皇帝进言,唯有诛九族才能告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才能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苍梧帝一道圣旨,护国大将军全族三百六十五口人,全部处以腰斩,昔日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到头来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不免令人唏嘘。
坊间说书人唱道:“一枕黄粱梦碎,半身浮萍身死。位极人臣高寒,人性贪婪无涯,曾经孰对,如今孰错,一切尽在不言中,待智者评说。”想来,还是有人不相信面慈心善的大将军会犯下滔天大罪,但人已身死,对错化作坊间谈资,而历史功劳将化作人间风雨,继续护一方平安喜乐。这就是兰家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守护百姓,可无人来保全他们。
“孰对孰错,只待后人评说,哈哈哈哈……好一个后人评说!”兰渊走得跌跌撞撞,嘴角讥讽嘲笑的复这一段话。那人养着他,为公,震慑父亲,为私,羁绊母亲,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而自己的存在,只是为了成全他私欲的一枚棋子,因为他手中那支笔,无论他画什么,只要画成之际滴下自己的鲜血,纸上的画便能变成真。可只有成年男子的人,才能复刻一个活人,所以他要留着他,要养着他。
而他,做完这一切不用别人动手,他自己就会杀死自己。幻毫之术,用之,难逃一死,这是宿命,也是欲望的代价。
(二)
三年前,河伯府出兵叛乱,收回燕州十六郡,苍梧帝大悦,下旨迎娶河伯府嫡女,但皇后命薄如纸,难消盛宠,刚进宫不久就缠绵病榻,苍梧帝念其父亲有功,便处处讨她欢心,但皇后病气实在太重,苍梧帝去凤栖宫的次数变少了。
今年上元节,苍梧帝命灵阙作画,可凤栖宫哪有什么皇后,等待灵阙的只有一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卷。那是他十三岁那年,送给母亲的寿辰礼,上面画的是父亲和母亲桃林相遇的场景,如今父亲那部分被毁,只留下母亲盈盈望过来的笑颜。
尘封了十年的记忆,一下气喷薄而出,他哭得像个孩子,继而是深深地绝望,苍梧帝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要他这个儿子,一笔一笔的将母亲描绘,献祭除父亲以外的男人。
他知道了,什么通敌叛国,什么贪赃枉法,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丑恶欲望的借口,为了得到母亲,他杀光了兰家所有人。
灵阙倒在坤柩阁门前,婢女喜儿哭着迎上来,一把抱住他,“公子,你怎么了,公子别吓奴婢!”他很想帮她擦干眼泪,但自己不能,只能使劲将人往外推,“快逃!快逃!”他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
门外铁骑声渐近,禁卫军很快将整个宅子包围,弓箭手持箭冷对,只要他稍微一动,瞬间就会被扎成马蜂窝。所有人在等,那个即将粉墨登场的人。
来了,玉撵稳稳的停在门前。
苍梧帝怒气冲冲,广袖一挥,大步流星地走到他跟前,扬手一巴掌“朕本应该赏赐你的,可你却用那些巫蛊之术愚弄朕,当初朕就不应该念旧情,不顾百官劝谏硬要保住你。今时今日,朕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杀了我?你倒是想杀了我,可是你不能,哈哈哈哈……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我就是你如鲠在喉的鱼刺,你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还要费尽心思的保我周全!”灵阙胸口的衣襟全是血,不仅如此,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都在流,他自小从未顶撞过这人,但如今这般放肆,他赌,这人不会杀自己。
但活着太累了,他想念父亲,想念弟弟们。
苍梧帝弯腰掐住他的喉咙,倾身至他耳边,咬牙切齿道:“我不会杀你,但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你母亲,也就是我的皇后,我会好好宠爱她的。比你父亲更甚。”字字恨入骨髓,他们是彼此最深的仇人,苍梧帝在一瞬间感到悲凉。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将军夫人十年前就被你一道圣旨赐死,尸体弃于城北乱葬岗。而我画的,你莫不是没有瞧明白?”灵阙笑了,笑得极为张狂,可眼泪混着鲜血爬满脸颊,如同地狱修罗般恐怖。
“把他打入天牢!”
(三)
宫中盛传,皇后凤体渐愈,皇帝昨个留宿凤栖宫。婢子们都在讨论,这河伯府家的嫡小姐,果然有俩下子,刚入宫不到半年,就将君上那颗冷冰冰地心给焐热了。恐再过一阵子,这后宫就能传来好消息了。
“不过秀儿,你有没有觉得,皇后好像变了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的喜儿,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她想到,昨天公子彻夜未眠,早早就被福禄公公蒙着眼带走,可公子回来之后,全身都是伤,她知道,这一定跟皇后痊愈有关系。
如今,公子身陷囹圄,她怎么才能救公子?
“给我好好搜,那小婢女定是藏在这附近了,大公公说了,谁抓到赏银百两!”
灵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母亲和父亲,还有未出世的小弟弟,他们一家人坐院子里,母亲在插花,父亲在教二弟舞剑,而他……而他就着石桌上的水滴画画,画的是一只笔,他不是故意的,而是照着母亲那扔下的花枝临摹的。但谁也没想到,画着画着,那画就变成真的了。母亲抬起他的手指,见指头丝丝血迹,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那天夜里,父亲大怒,拿棍子抽他,弟弟跪在院里,求父亲饶了哥哥,直到母亲苏醒,父亲才放过了他,但父亲离去前望过来的眼神,却是冰冷的。
“不……不……父亲我错了,渊儿错了。别走,别丢下渊儿!”灵阙猛然惊醒,目之所及依旧是黑黢黢地牢笼,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关多久了?
他掏出那只笔,喃喃自语起来,“如果你未曾现世,父亲就不会被派去戍守边关,我也不会进宫,全家人都会平平安安的。家没了,我们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灵阙想毁了这笔,可他多用力一分,他的胸口就会更痛一分,他疼得满头大汗依旧毁不了它。
“死的应该是我,不是他们,我才是兰家的罪人……呜呜呜!!”灵阙从未像现在绝望过,泪水流进嘴里苦到心底。
凤栖宫灯火通明,殿内却冷如冰窖,苍梧帝脸青的盯着床上瑟瑟发抖地女子,而太医院所有人都跪在床前,没人敢出声,因为皇后真的疯了。
“给你们三天时间,想不出治病的法子,都给我滚出太医院。”苍梧帝说。
众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长的太医令只能率先叩谢,没有要他们的脑袋,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四)
再见苍梧帝,灵阙已经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了,他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翻了个身,把眼睛合上。
“她怎么才能痊愈,你告诉我,我就放你出宫,还你自由。”高高在上的帝君,竟在求一个阶下囚,灵阙咕嘟了两下,喉头又泛上一股腥甜,他没有力气咽下去,只能半张着嘴,让血顺着嘴角流出来。混着血,他嘴角微弯,他在笑,笑得无比凄凉。
小时候,苍梧帝来将军府,总喜欢抱他,一次灵阙趴在他肩膀上,看见那人发间有一根白头发,就给扯了下来,父亲吓得跪在地上,而他却笑嘻嘻的说,“义父年轻,白头发要拔掉,不然越长越多。”
苍梧帝听之,哈哈大笑。
他未曾料到,将那人白发就着墨石研碎,再加上自己心头血,那复刻的女子便成为他心仪之人。所以画中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河伯府嫡女,而是他凭空想象的女子。
“我巴不得去死,谈何自由,就算有办法,我也不会成全你。”灵阙痛快了,因为让杀父仇人难受,他就痛快!
“难道你那个婢女,也不想救吗?”苍梧帝眼睛都红了,但他必须忍。
阴森的天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老鼠翻墙爬过,空气中弥漫动物尸体的气味。
灵阙松开握笔的手,“我救,你放了她。”
顺和三年,苍梧帝传位太子,带着皇后离开皇宫,去向无人可知。
天脊山顶,一座宅子坐落在湖边,宅子四周种满了桃花,如今正是阳春三月,满山桃花芳菲。这时,半掩的院门里传来女娃的哭声,惊了一片枝头艳色,接着是女子呵斥的声音,“辰泽,你跟三郎都是做哥哥的人了,怎么还欺负妹妹,小心父亲回来让你俩扎马步,快跟妹妹道歉!”
辰泽扔掉手中的木剑,抱着妹妹又哄又亲,三郎见哥哥如此,连忙献上自己心爱的弹弓给妹妹玩。被两哥哥轮番哄的襄铃,见好就收,小眼泪也不流了,拿着三哥的弹弓,抱着二哥的脖子笑得贼亮。
太阳渐斜,一匹苍驹从林间而出,雪蹄踏花泥,这是着急回家的归人。兰格骑在马上,马鞍上系着今天的战利品,三个豹子,一网兜鱼,两只兔子,兔子是活的,抓回来给襄铃养着玩的。
“夫人,我回来了!”还未见其人便闻其声,这铁骨铮铮的汉子一生都活得坦坦荡荡,忠君爱国,守护家人。他推开院门,院外墙头的桃花撒了下来,风一吹,顺势飘进了院里,院门“吱呀”一声合上,掩住一室的欢声笑语。
“爹爹!要抱抱!”女儿蹬着小细腿扑进男人怀里,兰格放下猎物,接住小心肝,辰泽和三郎则满院子抓兔子,手忙脚乱却不亦乐乎。娴静的妻子端着热腾腾饭菜从屋里出来,笑眯眯地看着夫君和孩子们。她想到一句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桃林间,一蒙面女子扶树痛哭,“公子,他们过得很好,很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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