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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还魂术

尼采的还魂术

作者: 慧小田哲思学 | 来源:发表于2018-11-28 14:58 被阅读3次

    作者张念 / 节选自《女人的理想国》第十章 / 新星出版社 / 2014

    尼采的幽灵一直徘徊在汉语思想的崎岖跋涉中,更多的时候,是青春思考的荷尔蒙浇铸的思想雕像,在召唤人们痉挛的叙说。作为雕像的尼采,在现代性的历史逻辑中,再多演绎都不足为过。让尼采和一种被涂抹的个人主义结伴而行,在有尼采相随的思想旅程中,因为耽于前行的畏惧,因为内部的荒凉与外部的嘈杂,或者不知道作为单独的个人如何艰难地自处。于是尼采是用来壮胆的,更多的陌生汹涌而来,现代性病毒引发了伤寒,冷汗淋漓,尼采在确定的时期被确定地加热,纵观尼采被汉语接受的过程,应该作为症状来阅读。

    大概在三个时间节点上,尼采向中国思想人走来。在家国命运未雨绸缪的20世纪初,科学民主的思想探照灯灼伤了文人们的眼睛,近距离的民主就是反抗封建家长制。在新文化运动旗手陈独秀《敬告青年》一文中,“奴隶的道德”是要被彻底砸碎的东西,“奴隶的起义”作为历史发展的正面形象得到传播。尼采的隐微术,或者尼采到底是否使用过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家们所擅长的隐微术,是非常吊诡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尼采一直被隐微地运用。“奴隶道德”作为学术术语,背离了尼采甚至黑格尔,完成了社会学转喻。打着尼采的旗号去“革命”,在此意义上,尼采是比马克思更具内在性的革命风暴。哲学家们在打扮哲学,而尼采被人们尽情地装饰。正如新文化运动干将郭沫若习惯赞美太阳一样,成立“太阳社”就是一次太阳符号的起义。尼采是太阳本身在说话,这颗古典主义的雄性太阳,飘浮在哲学的外太空。地球人必须克服被离心力撕裂的危险,才能造访尼采的太阳系。但对于渴求幸福生活的地球人,改造地球才是当务之急,赞美太阳也好,装扮太阳也好,都是在“地球体系”内进行的。

    人们常常把“红太阳”比喻成救星,尼采可不是什么救星,尼采与毁灭相关,像外星人一样,尼采是哲学的噩梦,制造了个人主义的集体恐惧。个人主义是人性成熟的结果,但尼采这个童贞男,站在“人性、太人性”的对立面,躺在哲学母体的子宫里,发出刺耳的叫喊。

    第二次尼采热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随着翻译文本的大量出版,中国文化人记住了这些翻译者的名字:陈鼓应、周国平、张念东等。清查书架,据自己个人藏书的不完全统计,居然有五种版本的《悲剧的诞生》,并且都在相近的时期出版,尼采被摆放在阅读饕餮的仪式上。在这样的时刻遭遇尼采,或者人们可以更加自私地阅读尼采,把尼采占为己有。这样的时刻被置换成酒神的节庆,是革命逻辑的自身在书写特殊时刻从国家戏剧到个人戏剧的转变。个人主义二度创作的作品就是生活碎片,并且仅仅是精英生活碎片。精英们的情欲故事四处流传,并以爱情的名义获得了些许悲剧效果。

    尼采被道德革命的艰巨任务所征用,这比被国家兴亡的宏大任务所征用来得更加猛烈。封建家长早就被铲除了,装饰物尼采也更加迷人了。在清算集权专制的同时,人性更人性一些,现代性的生活宗旨居然和尼采拉拉扯扯,这是一场多么奇怪的误会。中国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忘记活学活用的教导,人性解放的精液与酒神精神所勾兑的混合饮料,再贴上精英的标签,共同制造了主义盛行的80年代。酒神蒸发后残存的酒精效应,就是崇拜尼采与改装尼采并行不悖的活报剧。而今天经由互联网所放大的情欲叙事,受到精英们的鄙薄,没有了尼采,就没有了高贵的情欲。精英退场,尼采被冻结,公共话语空间的蹒跚出世,虚拟空间的喧哗,众多意见者所构成的粗粝言论生态,共同封存了太阳尼采的自言自语,现代人有一千个理由打倒尼采。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尼采百年解读系列”,构成了虚脱后的尼采热的第三个时间节点。思想界的古典主义和后现代开始了有关尼采的争夺战。谁更人性一些已经过时了,谁更尼采一些,古典主义或者后现代?哲学整个地成了阁楼上的疯男人,被政治家、哲学家、知识分子、精英、大众、商品、消费、市场经济、互联网折磨得够呛。

    解放—尼采

    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基于这样的事实——一个只能对哲学家述说的秘密,苏格拉底却告诉了城邦公民:有比城邦神祇更高的宇宙精神,还有比城邦政治事务更神圣的生活,智者就是立法者。在这之后的柏拉图们,照尼采的话说,性格多面,隐微术盛行,学院是哲学症状的产物。尼采认为,哲学就是在说出秘密的这一刻被终止的。被民众审判,或者被现代生活所审判,被现代生活所驱逐,就成了哲学家必然的命运。挽救哲学是以毁灭私人性为代价的,第一个展开尼采研究的丹麦文学家勃兰兑斯在和尼采的通信中,力荐尼采去阅读克尔凯郭尔,就是因为这位丹麦哲人为了一桩故意延宕的美满婚姻,把私人生活作为祭品献给了上帝。

    对个人私权利进行伸张的现代政治语言——80年代尼采热基本是在这个维度上的半成品,正如尼采所说的“启蒙作为新的宗教”,一种大众的知识造就了知识大众。而启蒙以来的个性解放在中国现代性框架中,是一种精英主义的易碎品,从民族救亡、反右、“文革”到资产阶级自由化,个人主义几经劫难,最后在市场经济的大合唱中沦落为赚钱的自由。但是,启蒙话语一直像梦魇一样,缠绕在有关进步的时代面容中。在我们这里,一个反现代性的尼采,遭遇的几乎是一位形象模糊而体格羸弱的对手。生拉活扯出一个“反动的尼采”,几乎和现代本身一样,成了一项复杂而艰巨的任务。越是含混不清,成为先知的意愿就越强烈,尼采的“智者”很有可能被改装成自作聪明者。

    是的,尼采从来不针对具体的事务,尼采肯定厌恶现实主义的唠唠叨叨,但思想的言路怎样在思想中展开,而不是拿古典主义唬人,让一直在汉语阅读中被乔装的尼采避免再次被乔装。诗人、医生、哲学家,这些古典的称谓正在贬值,被奚落得一无是处。看来,作为一种单纯语符的廉价对接,也不能拯救诗人、医生与哲学家的破败,但尼采所说的成为智者,并非是一批判现代性就智者了。成为智者,意味着成为一个反动的但必然是纯粹的基督徒,而不是新教徒,就像克尔凯郭尔那样,把自己端出来,在生存那黑漆漆的中央独自发光。这个个人,不是个人主义,这个个人倾其所有,而不是保留私权利,重返故乡并且懵懂未开。有故乡,但必须摈弃乡愁,乡愁作为故乡的残骸,是现代人的忸怩作态,乡愁是城市化进程的并发症,正如关怀弱者是道德残骸一样。

    尼采的回去,是年轻的,也是最古老的,充满欢乐和阳刚气。德勒兹说,超人正是指所有能被肯定的东西的集合体,指存在着的东西的最高形式,是“一切是一”的高度圆满。一切又在生成之中,哲学就义之后或者哲学诞生之前,才有可能出现哲学家。哲学家和哲学中止道德、政治、平等、自由、民主的语义狡辩,哲学就是生活,肉体就是精神,作为一种气质和风格的哲学,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一文中,29岁的尼采说,这是雾气、闪电、太阳之类的物理细节,甚至就是火与水这些单纯的元素。在尼采后期的写作中,甚至干脆用格言警句这样的文体,来呼应他对前苏格拉底时代哲学的崇敬,哲学残片似乎还魂了。

    鬼脸—尼采

    在创造生存多样性、多重肯定的路途中,只有福柯敢于承认自己是一个尼采主义者。在福柯的哲学履历中,一种哲学与生活形成统一风格的强烈意愿占了上风,这才是尼采意义上的权力意志。意愿的不是具体的事务,不是支配欲,不是种族优越论——更何况自现代国家主义以来,尼采认为蚁穴遍布。德勒兹说,尼采只有自己的质的类型学,就是金银铜铁的划分,大家各安其事,是其所是。而福柯发现,现代人的悲哀在于,因是其所不是而愧疚,因不是其所是而显得无辜,他们被永恒人性弄得头昏脑涨,而人的本质恰恰是福柯要克服掉的东西,自诩的精神贵族恰恰是人性膨胀的结果。是其所是,哲学家有哲学家的生活,平常人有平常人的生活,尼采甚至晚年尼采,也没有鄙视过人们要过好日子的愿望,他痛恨的是质的类型学被篡改,于是出现了皮匠师傅控告苏格拉底的局面。

    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是最后一位形而上学家,这让很多人觉得海氏在断章取义。后现代尊奉的始祖怎么成形而上学家了,不可思议。尼采所推崇的游戏、想象力、艺术、无意识、混沌,都是形而上学的对立物。但海德格尔认为尼采是以形而上学的方式击毙形而上学的,要不超人怎么解释,上帝的位置空了,上帝被现代人谋杀了,但上帝的椅子还在那里,而尼采却把人置入了另一发生维度。海德格尔提到的“另一维度”很容易混淆尼采与康德的严重不同,启蒙有启蒙的方案,尼采却没有给人划定界限的意愿,社会伦理的话题自然有其他的哲学家去认领。尼采一直在高空说话,居高临下是出于攻击角度的设定,这是一个老炮兵的习惯。尼采汲取了苏格拉底的教训,是的,有些话只能对哲学家说,尼采在给勃兰兑斯的信中提到,他严格限制了自己的听众。在尼采的听众席上没有君主、野心家、政治领袖、执行者,也许拿破仑例外。尼采的“另一发生维度”带着生理、性格、气质以及血肉的古典主义复活计划,价值转换是通过真理与艺术价值的统一完成的,恰恰是另一种维度,有悖于科学—真理的另一种维度,让回归成为可能,“一就是多”,德勒兹说是力的积极生成。

    尼采意义上的后现代,在福柯、巴什拉、海德格尔(后期的诗与思)之后,反倒成了古典主义的暧昧镜像。巴什拉分析水与火,先哲们所热衷的话题,既是形而上学,也是隐喻所铺陈的诗歌游戏。哲学甚至和思考也没关系,是一种遐想的延伸。火是自然元素,但火绝对不是人们要去改造的自然,不是客体,是合乎目的也是有关目的的一种游戏,就像毕达哥拉斯有关“数”的游戏一样有趣。后现代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感觉到该怎样对待他的病人,他中止了弗洛伊德的心理治疗—治愈,治愈是一种关闭状态,而搁置治愈,敞开症状,让症状自我呈现,治愈才有了无限可能。拉康曾提过一则当年的逸事:当年,弗洛伊德乘坐的海轮缓缓接近纽约港的时候,精神分析学家朝着自由女神像扮起鬼脸,说,美国大难临头了。

    尼采也扮鬼脸,他的自传《瞧!这个人》就是游戏的产物。他在给勃兰兑斯的信中说,我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谈论自己⋯⋯作为一名老炮兵,我还可以操纵重型武器。一种深思熟虑的游戏开始了,成为《重估一切价值》的前奏。这是一种真的可以把哲学家逼疯的游戏,也许狄奥尼索斯就是阿波罗的同盟。符号狂欢的后现代主义真是光怪陆离,符号学玩得过火了,就成为集权主义的辩护人,比如齐泽克试图剥离出血淋淋的共产道德的价值内核,哲学上的努力和政治不正确如影随形。这笔糊涂账至今还没有厘清,泰勒斯、赫拉克利特的后现代子孙们还没有学会如何收拾哲学地震后的残局,先哲们所呼吸的纯净哲学空气如今已被严重污染。而尼采却在第一时刻,在疑难杂症层出不穷的时刻来修复医生的责任,发疯是哲学家的命运,而福柯却要为疯人撰史,德里达说他恰恰是出卖了疯子,就这点来看,德里达才是真正的隐微术大师。

    女人—尼采

    疯子有逻辑吗?当然没有。这个三段论的结论就是,女人没有逻辑,女人是疯子的同类。启蒙神话与后现代的阵地战,在女人这里似乎成了单一的书写资格的问题,启蒙就这么简单,仅对女人而言,平等是一张入场券。在尼采生活的时代,女性主义是社会运动的代名词,而运动是尼采极度厌恶的事情。尼采的鞭子是抽打女人的吗?正如刘小枫博士在《尼采的微言大义》中所言,不,是抽打男人自己的。尼采是雄性的,混沌的雄性,而不是大男子主义,因为我们不可以想象一个大男子主义的尼采,居然容忍他、莎乐美、保尔•莱的三角恋关系。

    一说到女人,尼采就变得紧张兮兮,哲学童贞男当然是紧张兮兮的,让他不安的不是女人,而是女人性——一种有关女人的本质话语。下意识的性别抽搐,这个无人迎嫁的单身哲学家,被仇恨的火焰灼伤,他痛恨女人,这样的逻辑往往是尼采极力要去净化的市侩思维。母亲、妹妹和情人,这三类都是典型的女人性反映,就是说,如果一个女人,她不是母亲、姐妹和情人——妻子是母亲的变种,母亲是伦理事件,而不是生育事件——她可能是什么呢?尼采不可能遇到更多的文化层面的女人——女同事?尼采时代哪有什么女同事。在后现代女性主义者看来,女同事们是平等的产物,是有异装癖的男人,平等如果是综合的话,这统一本身又遭受着离异的危险,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A=非A的著名公式。

    得了好处还造反,与没得好处就开始反思——中国现代性反思——相比,反思的荒诞在于被一种叫责任的慢性病弄得愁容满面,仅仅是一种面部神经的抽搐。反思来反思去,只好去拥抱从前的计划经济时代,就是说反思本身迎合了批判对象的二元逻辑,去找替代性方案。“告别革命”依然是革命逻辑的变异,没有另外的生成空间。尼采从来没有出示过什么方案,“回归”也不是解决方案,“回归”是宁静的,是生命原点在闪耀,甚至是一种内分泌的静谧调养。

    德勒兹说,尼采对赫拉克利特是有保留的。生成、多样、变化、矛盾、对立,是主动的有选择的运动形式,是对力的最高肯定。世界最初的“启动”是任意的,是在多样性的生成中进行的,一边分裂,一边聚合,正面属性与负面属性,肯定与否定,存在与不存在,是自身之中包含的运动,这才是尼采所说的亘古精神。理念并非高于世界,“一”并非先于多样性,精神体同样具有广袤性,经验的血没有被理性吞噬。而理性推论无法完成的剩余物,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里叫“超诺”(CHORA),这是古希腊语,有子宫、容器、空间的意思。作为事物的原初状态,这个先于意义而存在的超诺,背负着虚空与母性的消极裁定。尼采在柏拉图无力命名的黑暗地带,产下了查拉斯图特拉——一次独一无二的伟大的命名活动。生病的查拉斯图特拉还在古典时间的圆形钟表上理解着“回归”,万物轮回与近代以来科学时间对立的表现就是越进步越怀旧,这是一种精神分裂的时间形象。康复后的查拉斯图特拉恢复了元气,斩断了时间链条的束缚,现在就是回归,回归就是现在,在永远的回归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妻,子宫—回归意象呈现出来,她呈现自己,而不是柏拉图分派给她的作为载体呈现精神的义务,阳具内置还原,这就是拉康所说的前语言时期。

    最初的“一”是子宫的形象,女性特质也可以做出形而上学的夸张答辩。柏拉图认为物质是没有生育功能的,被物质化的子宫必须接受理念受精,子宫作为载体,辅助完成宇宙发生论的父系形象。女性主义哲学家依利格瑞认为,这是对生育功能的错置与否定。如果后现代女性主义撇开柏拉图,顶着受虐狂的嫌疑去看看尼采,和尼采玩SM,当然这很危险,但看到了什么呢?

    阿里安与泰塞(类似柏拉图的贵族)相爱成为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当时她正吐出冰冷的怨恨的蜘蛛丝,直到她接触到狄奥尼索斯—公牛的时候,她了解到什么是轻松,狄奥尼索斯和阿里安订婚了。这是尼采处理消极与怨恨的神话隐喻,就是说他绕不过宇宙的生育的问题。在尼采那里挥之不去的未婚妻意象,是其肯定之肯定,尼采看到的是一个生命力勃发的阳刚的女人。性别秩序如同理性秩序一样,被尼采连根铲除了。尼采的“一”是源头的源头,是无形无状的水的隐喻,他的鞭子遇见水,虚晃一招,沾着子宫混沌的汁液向柏拉图们挥去——真替女人们解恨啊。接着是向莎乐美求婚的尼采,拒绝的鞭子几乎把哲学家击倒,他在自传中感叹:找个合适的女人去生孩子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哲学家的生育冲动,是孕育超人的冲动。公牛的神话,回归、阳刚气、肯定、未婚妻,是欢乐,没有仇恨。未婚妻是多么优美的词汇,悬置婚姻又肯定婚姻,一场被无限搁延的婚姻,是克尔凯郭尔的未婚妻,是尼采的未婚妻,就是后现代女性主义者,重新夺回所有有关子宫的负面价值,再进行转换。没有女人特性,有女人特性,带着肯定的虚无和虚无的肯定前行,这才是解放的反复与不可思议的秘密

    我们甚至可以设想长有子宫的查拉斯图特拉,她产下了超人,就在这里,是在人间发生的永恒的生育事件。“诞生”是庄严的内部壮举,拥有子宫的尼采哲学,凭借着神秘的子宫能量,随机性地和古典主义、现代性、后现代主义发生了作用,同时主导着这一切,吸纳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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