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老师《生死疲劳》里的六道轮回，让我一度沉浸在记忆之中。
那一次，是在多年前，在大足石刻。全程下来，六道轮回里的那句“得生人道难，生寿亦难得”，属于我能记住的事物之一。
后来，又在敦煌的壁画中邂逅了一次。
意思简单：能够投生人道非常不容易，生为人身还能够长寿更是难上加难。其实自己也没有明白更多，只是觉得震撼，所以就记下了。
印度人信仰轮回。六道轮回原本是古印度婆罗门教的教.义，后来被引入了佛.教之中。指的是一次生命结束后，生命的灵魂将从一个躯体中脱离出来，转化成另一个状态的生命。一切众生，都会依据前世今生的行为和思想的善恶，不断地在六道中转生轮回。更加详细的解释大家可以自行查阅，在此不作展开（也担心锁文）。
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行善的，来世转生为“天”、“阿修罗”、“人”；作恶的来世堕入“地狱”，或为“饿鬼”、“畜生”。
一切生命，就像在一个滚轮里面一样，在六道中循环不止。正如《心经观经》中所说：“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
虽然我们中国人大多不信教，也不研究佛经，但是也并不陌生——例如从小看到老的《西游记》、《聊斋志异》，这样通俗小说、影视，在广泛传播中，让我们非常的熟悉“阎王殿”、“奈何桥”、“牛头马面”、“孟婆汤”......这些词语和元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在莫言老师之前，还没有一位作家会想到把它单独拿出来，当做一个小说的叙事结构。
关于《生死疲劳》，他曾说过：“佛教是东方的魔幻资源，而六道轮回，是中国的魔幻资源。”
这实在是一个天才般的点子！
故事从西门闹开始。他是一个地主——靠劳动致富，一直保持劳动的习惯，一年到头都在辛勤耕种；寒冬腊月出门捡狗屎，在他的观念里，“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一个好地主”。他本性善良，修桥补路，乐善好施，对人也比较宽容......在闹土改的时候，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田产、房屋、积蓄被瓜分，妻子被夺走，本人也是遭遇斗争迫害，被枪毙。一肚子委屈的西门闹到了阴曹地府里，依旧气愤难平。即使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也死咬着不松口，大声地为自己鸣冤叫屈。阎王拿他没辙，遂判他转世投胎。
西门闹为了不忘记仇恨，挥手打翻了投胎路上的孟婆汤，带着前世生而为人的记忆，开始了自己的“六道轮回”之旅。
第一世，他转世为驴，经历了大跃进、大练钢铁，最终在饥荒的年代里，被人当成了食物大卸八块。
第二世，他转世为牛，赶上了人民公社的后期，因为拒绝在公社土地上耕种，非要和自己的主人——自耕农（单干户）蓝脸一起，在私有的土地上劳动，被自己曾经的儿子西门金龙用火焚烧，受虐而死。
第三世，转世为猪。正好赶上文革十年，在“大养其猪”的年代，过上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
第四世，转世为狗。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由农村转为城市，下海、搞旅游、婚外情等等社会现象，都被尽收狗眼之中。而他也当起了狗集团的主席，在狗中大搞集会、选举。
第五世，转世为猴。陪着主人走街串巷，卖艺表演。
莫言曾说：“自己本来设计了一世是半人半猴，拖一条尾巴。但是因为害怕被人认为是抄袭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面的那个拖着尾巴的人，因此这个情节被割舍了。”
第六世，为大头婴儿。虽然只有五岁，却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平静坦然地回味自己的一生：“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与小说的开头第一句遥相呼应，完成了整个轮回。
小说用了“三位一体”的叙述方式：作家本身、大头儿自述、小说里的莫言。
整部书安排很巧妙，故事是在说西门闹从人变成各种动物再变成人，其实这只是一种小的个体“命运轮回”。实际上，作者借着西门闹的个体命运，讲了农民的土地，从私有制变为公有制，再回到个人承包，以及这其中牵涉到的土地主人、耕作方式，土地和它承载的人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人与人之间的伦理......这，是一种很大的“历史轮回”。
书中的每一个人物的命运，都和土地相连，密不可分！
不管是土地、生产方式，还是人和土地、人与人之间（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关系等等，更是一种大的“历史轮回”。
读完《生死疲劳》后，我写了加此一共六篇的感悟。当我在反复的回味中了解到这一层，再去捋整本书的故事，就变得非常简单。莫言老师书里的那句话是非常重要的——“只要不好好种地，就没有啥好结果。”
在小说中，不管是组织农民去搞工业、搞政治、搞养殖，还是后来提及的搞旅游、搞城市化，对底层的普通农民来说，都像是一种“瞎折腾”，没得到什么好处不说，反倒让他们越来越漂泊无依。
农民也好，动物也罢，只要疏远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就会变成浮萍，飘飘忽忽，处于一种没根的状态！就像那个在城市卖艺的猴子，它跟着“主人”，在城市的角落里浮游，既丢失了过去，又没有什么未来。
“我始终认为，毁掉或背离土地，必将使农民陷入更深的苦痛，前途更加未卜。”——莫言
六道轮回，莫言老师在小说的扉页上就点了题，“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一个满腔仇恨的西门闹，在六道轮回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失去记忆，放下执念，在痛苦中得到升华，在少欲无为中心灵得以了解脱。所以这本书所传达的，有一种放下执着，舍弃贪念，跳出轮回的积极思想。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这些当作那段历史的魔幻故事去解读：一个曾经坚信勤劳致富，一个即使下油锅都不曾低头的血性男儿西门闹，被阎王一次次欺骗、肆意地摆弄，在畜生道里轮回五次。可以说他一直在努力：做驴是叫“驴折腾”，因为他盲目反抗；当牛时叫“牛犟劲”，因为他像牛一样执着地抗争；做猪时叫“猪撒欢”，因为它无知地狂欢；当“狗精神”时又极尽忠诚......可一切到头来，都是有点儿徒劳啊。直到他经历了猴子般麻木、游戏地生存，个人精神被彻底地改造了，才能完成人。而这人，又被安排为一个一个畸形巨婴蓝千岁，他很聪明，但“脑袋奇大，身体瘦小，又带着动辄出血不止的怪病”，实在是苦痛又绝望的血痕。
这样的结尾，实在让人觉得悲歌一场......
一个国家、民族乃至人类，在滚滚前进的进程中，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可是，“有些话，是不能被当作轻飘飘的风吹过耳朵的。”当初神圣得不得了的事情，为何一转眼间就变成了笑谈？！
含而不露，一种无形的东西升起，无法言语......混混沌沌，言有尽而意无穷，令读者看山是山，见水是水，或者见仁见智。
“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
再次构想出那位蓝脸的形象，“我不是要反对公社的领导，我也不羡慕公社的大拖拉机，我就想牵着属于我的牲口，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作者几乎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他，让他孤独又笃定地走进夜晚，在月夜劳作，成为唯一的单干户，守护着属于他的土地，对抗历史和白昼。从五十年代战斗到七十年代。
那些年底层农民的弱势处境和悲痛心理，外在恭敬、内在顽固，内心狡黠又自欺欺人的弱者形象，既是小说里的主人公角色，也代表着作者面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态度。
现实和魔幻，插科打诨，嬉笑怒骂都只是一种方式。其中蕴涵的一声悲哀的叩问，却是作者希望被外界听到的——内心的声音！
人畜其实同理，轮回何须六道？恩仇永难报。
世事车轮转，运动高低潮。
人们公社解体，旧债一笔勾销，是非谁知晓？
佛眼低垂处，生死皆疲劳。
这次读《生死疲劳》一共写了六篇小感悟，就不再做汇总篇目了，期待下次再捧起此书的样子......
二零二三年四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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