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与泥土有关,与混杂于泥土中的草木有关。乡村里有生长着匍匐于脚下的野花野草,有土头土脑的到处窜来窜去的小猫小狗,乡村里也有随风生长的粗言俗语,像水柔软的乡村,像土敦实的乡村,随地都有每个人的乳名。
看到与泥土相关的物件,就有了“泥壶子”“瓦罐子”等乳名,大人们也许知道一旦与泥土混迹一起,仿佛他的生命就会与大地连成一片,让人觉得安妥。这些由泥土出产的生活用具,与人们的生活紧紧地连在一起,随口叫唤,觉得亲切备至。
家里前面是几个姐姐,他成了家里最小的唯一的“惯宝宝”男孩,一家人如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大人干脆也叫他“丫头”,属狗的,就叫“狗丫头”,这乳名也讨个吉利,像狗一样好养,狗有土性,我见过奄奄一息的狗,是被人用棍棒打的,狗主人没有表现出多伤心,他只是将狗横躺着贴着地上,没有多久,狗就还过魂来,睁开眼,摇晃着站了起来,主人笑着说,它是土命,只要不离开土就能活。所以,叫乳名时,“阿狗”,“小狗”,“二狗子”,这样的乳名村里有好几个。
也有乳名其实跟生肖有关的,“蛇小龙”,属蛇的,“小兔子”,属兔,“羊子”,“小马”,“小虎”,“大牛”,一听就知道,大人们图个省事,直接从祖先的智慧里给孩子起了乳名,这些朴实的乳名,让人觉得村子里一下了多了这么多从大地上站起跳跃的生命。还有与四时八节联系着的,“大春”,立春生的,“过年子”,要过年了,也许就是春节这天生的,时空观念让村庄站立于恒久的大地之上,让乡村的子孙们在苦痛之中心中始终有着希冀,乡民们活着就有了一股子精气神。
按排行叫的,就显得更随性了。“二子”,“三子”,“小六子”,往往在人前称呼时,总要说是谁家的,这些乳名就像乡村里脚下滚动的土坷垃,随处可见而又紧随大地,有了这些乳名,乡村会多了更多的泥土气息。而女儿家的乳名往往是大名的简称,“翠银子”,“小英子”……它们像乡村遍地盛开的花朵,艳丽了整个家族和村庄。
我的邻居家就有个男孩叫“狗丫头”的,他前面有两个姐姐,家里他的地位很明显。记得他七八岁的时候,头上扎着两个小辫,一副女孩的扮相,一蹦一跳着去上学。家里家外都叫他“狗丫头”,他都大声地应答。等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外人叫他乳名,他会显出一脸的不悦,撅着嘴回你,你是丫头,你一家子才是丫头呢。
看他气呼呼的样子,知道他真的生气了。以后谁叫他“狗丫头”,他就跟谁急。一次,老师家访,家里大姐就当着他的面问老师,我家里“狗丫头”成绩怎样,在学校里好不好(表现如何?),听到姐姐当着老师的面叫他“狗丫头”,心里的怒火随即点燃了起来,他哭着指着姐姐骂,你是丫头,我不是丫头。之后才在老师的调解下,要爸妈和两个姐姐答应不许叫他乳名才罢休。一个叫了十多年的乳名,忽然有一天发现与他本人的自尊有关,堂堂男人一副可杀不可辱的气概,在他的少年时代演绎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成人后的“狗丫头”,一直在外面打打拼拼,现在成了小包工头,有了自己的车和房子,生活一下子宽裕了许多。但前不久,他突然回到了老家,再也不愿走了。他说要陪着二老,还有家里的老屋。有次见面时,我还不自觉地脱口喊出他的乳名,狗丫头,这么多年出去赚了好多吧,都有了车了,狗丫头,真厉害。他会嘿嘿笑着,满脸溢出兴奋的神色,对一直反感的乳名,他并没有被冒犯的意思,相反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称呼。
一个乳名,到了异乡成了心中的秘密,只有在夜晚躺下的时候,偶尔自己叫着自己的乳名,或者在梦中,回到了家乡,回到生养他的乡村,听一听他的父母轻轻地唤着他,他才觉得乳名其实是多么的珍贵。
父亲今年已经是七十几岁的人了,从两个姑母的嘴里我知道父亲小时候是名副其实的“惯宝宝”,所以也有自己的乳名,他的两个姐姐总是叫他“扣筛子”,我考证过,村庄中凡是乳名是“扣子”“筛子”的大多是家里的独子,叫这样的乳名是祈求平安健康成长的意思,扣住了,大病大灾也奈何不了。
有次,远在嘉兴和无锡的两个姑母到我家,显得最高兴的当然是父亲,父亲和他姐姐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显得腼腆,他们的话题大多还是少年的时候,一个几十年很少有人叫起的乳名一下子像有了生命和活力。看得出,父亲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每次姑母叫着他的乳名,他会激动地回应着,如果还说乡村是一棵大树,而每个人的乳名是它身上缠绕着的娇小的花果,一旦轻风拂动,花果会幸福地颤动不已。他们在一起的世界,我真的不忍心介入和打扰,在他们心中,乡村是温暖的,在我心中,所有人的乳名如乡村般温暖。
其实,你稍微注意下,乡村里的老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随意交谈中,用得最多的词汇还是他们的乳名。他们互相称呼时,依然用的是乳名,即使谈及已经入土作古的同伴,也是如此。这些乳名自然而然地从他们口中吐出,没有任何的修饰和矫情,就像身边的乡村一样,像脚下的大地一样。
乳名,关乎着乡村和家族,说出谁的乳名,有关他和乡村和家族的特有的关系就很明确地呈现于他们的记忆中。往事历历在目,他们的表情如大地上的草木,或繁华旖旎,或凋零失意。尤其他们对其中的一个游子的挂念,他们先要说出他的乳名,然后会如数家珍地举出他的传奇经历,最后对他一生的概括,从他们最后的唏嘘和热泪里,明显感觉到了对人世沧桑些许的伤感。有为游子离开乡村拼命挣扎的惋惜或欣慰,有为游子客死他乡魂魄无依的无奈和感慨。
前几天,父亲在乡下打电话找我有事,第一句脱口而出叫着我的乳名,亲切温暖,像是从几十年前遥遥地穿来,让我一下子将记忆的闸门敞开,那里有温暖的乡村小屋,小屋里有晕黄的灯光,灯光里有一家人的无限欢欣……
只有父母双亲心中永远保存着儿女们的宝贝乳名,就像乡村也永远佑护着温暖着它的乡民。哪怕父母已经苍老,哪怕乡村逐渐衰落。哪一天,如果还有人小声唤着你的乳名,你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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