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白居易一样爱构思——“杨玉环在仙山”作文批阅手记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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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写音乐，用了一大堆神话典故，让李凭妙手弹拨出来的箜篌玄音，忽冷忽暖;又清脆又高亢，又低迷又爽朗;一会儿空灵，一会儿激越;一下子魅惑无比，一下子震动皇城。刚写到月宫里，哗地一下就没了。韩愈写音乐，昵昵儿女语，亲切温暖。杜甫写音乐，一下子拔高了点赞的程度：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只有白居易，格外操心他诗歌的构思。不光有一大堆比喻，前面还制造了不少悬念。讲琵琶女的故事，再讲自己的故事，音乐变成了人生故事，厚重了，好看了，旋律里边儿有人生体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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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呢，开篇两句就见出巧思了。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皇帝爱美人，没错。毛病出在你弄这么个事儿，也要用举国之力。一下子击中唐玄宗的软肋。可通篇看，他又不是红颜祸水的老调重弹，也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俗套滥唱。甚至，也没有祭出讽谕的利器，端起新乐府运动的架子，满腔愤怒控诉帝王的骄奢淫逸。他讲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不用封建士大夫的口吻，丢掉了道学家的立场，放弃了借古讽今的轻车熟路。你如果严肃点，说不定还会指责他“批判意识不强”。我认为，他选用的是一个普通男人的角度，去吟唱了这个帝王之恋留下的长长遗恨。“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里边儿多的是迷恋，而不是谴责。唱到了安史之乱该谴责的时候，李商隐说，“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鼻子里哼出来的都是嘲讽。而白居易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口气只在于表明：李杨两个人你恩我爱的好日子到头了。“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着眼点在君王的无奈。然后一路无奈下去，就是伤痛伤痛再伤痛，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春花秋月都是你，芙蓉如面柳如眉。想得要死要活，上天入地求之遍。嗯，最终还给他真求着了。可是人神两隔，做不成并头夫妻。一个“恨”字，贯通了全篇。爱情伤婉的旋律，远大于家国之痛。甚至，被迫当了太上皇，丢了江山，这件事儿讲也没讲。再往前看，老公公夺了儿媳妇的丑事儿，本是道德家的好文章，白居易却故意回避不用。为什么？他要写一男一女之间惊天动地的长恨，而不是为你们去总结历史教训。或者说这个事儿里边，如果有历史教训，他也不想挖掘大家喜好的重大题材，写篇义正辞严的大论文。白乐天是个诗人。或者说他是个性情中的男人。他感兴趣的是吟诵叹惋。他要起兴，而不是要训诫。他要唱歌抒怀，而不是宣读社论发表演讲，所以他下笔构思，“长恨”两个字，决定了整个诗歌的口吻和叙述方式。你看他遗恨过来怅恨过去，万物万事皆染我之色彩，春花秋月，天愁地悲。最后就凄惨惨惨戚戚，弄到神仙地界去了，就朝朝暮暮，指天发誓，去比翼连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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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少年们，看见白居易大师的构思方式了吗？他要利用李杨两人的爱情故事来弄个“美篇”，而不是要来个资治宝鉴。他只是叹息再三。要总结历史，那是你的事儿。所以呀，诗歌有诗歌的构思方法。

我总有点感觉，乐天先生这一篇，跟毛诗传那一路稍稍还有些接近——“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跟朱熹解释《诗经》的那套胡说八道，彻底划清了界限。朱熹呢，一天到晚想着修齐治平，好像每个人辗转反侧想另一个人的影子的时候，就应该想想：你可是站在联合国的发言席位上当全人类的人大代表啊。

白居易也是当朝大臣。可他拿起笔来，他就是个纯粹的诗人。诗人看见皇帝也谈恋爱。看见皇帝寤寐思服的时候，不过是个在相思病里边儿撑不住劲儿的傻男人。因此，诗人的本能告诉他：乐天啊，就写他的世界里少了一个人就没法活的断肠之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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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文的艺术，就在这种有意味的构思上。你用这种方法呈现你组织材料的巧思，写文章才有了创造性的乐子。

所以，我看见曹晨让个青年书生去采访住在仙山的杨贵妃，追踪观察，对话谈心，有自己的路子：满腔相思，满腔怨恨，满腔痛心，一个先被抬上天宫又被打入地狱的美人诗意纠结复杂的人生，就成了一篇酣畅淋漓、五味杂陈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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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刘思煜这一篇，干脆让杨玉环悔青了肠子，摇身一变，成了仙山里边一个卑微俗气、尽忘前尘的势利小丫鬟，面对玄宗太上皇派来的使者，她啥感觉也没有。要我说，这才是杨玉环应该变成的样子，前半辈子大富大贵，娇宠无限，后半生一条冷冰冰的白绫子教训了她：把一个女人身子放到娇贵得那么邪乎的地位上，不正常，冰炭两重天，可不是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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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晨的杨玉环，从马嵬坡上的坟地里爬起来，够阴森，够吓人。然后一路向东，人不人鬼不鬼到达了东瀛州。从人变鬼，这个经历，这番体验，真够奇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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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岐想象玄宗找到的杨玉环，只是长得像贵妃而已，其实不是一个人。这番错失，使白居易的长恨增添了一个新的想象空间——思念至极的李隆基，你找见了你的杨玉环，可你只找见了一副皮囊。真正的那个爱人，是永远丢失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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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古典诗词的安南，这一次的构思，干得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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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强，王丹，陈一卓，很喜欢你们对杨玉环内心世界尽情的抒写：相思，怨恨，痛悔，反思，无奈，惆怅，这些题中应有之义，你们都探讨得非常精彩。可咱们的高中作文有个特点，那就是要为端到卷子上服务一下。考场为文，不能写得太长，因此，你这番漂亮的理解，深入的探究，酣畅的感受，就必须组织得精致一些。向咱们的白居易大师致敬，学学他的构思方法——凡是提笔，总要找找自己的角度。角度找好了，比如说，一开始就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倾诉;或者，让杨玉环写几篇日记;或者，就像前面的同学一样，用书信的方式。这么着，都能够集中笔力，把你想要表达的东西，精粹地展示出来。

顾杰文，你的理解很好。把李杨的史迹跟白居易的歌谣一块儿放到脑子里，好好追问反思一番，思考走向深入，好。可是这个题目，写篇议论文总是有点不顺手——含泪的眼睛里，总是装不下太多的概念和分析。用个第一人称讲讲心里话，好像更合适吧？那么，怎么构思才最精当呢？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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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疼痛钉到十字架上

把你的丑陋印到广告上

把你的思念填到一阕宋词里

把你的奢靡写到报纸的头条上

你的宠幸放到饭后的从闲谈中

用你的无奈赋七律的铿锵

将你的诏书变成嘲讽的素材

剪你的背影交给比喻的联想

摘你的一滴泪赠予春风的吟唱

把你的寻觅

当成我们去仙山的游逛

每一次

只有一个门缝播放

你的一缕怅惘

好吧

把你的笔尖交给十五度的目光

大千世界摇摇晃晃

挤进你独个儿镂刻的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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