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人很多,气氛冷冰冰的,到处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我到的时候,季清萍已经在病房门口等着了。
她整个人很憔悴,但还是勉强对我笑了笑:“你来了。”她声音有点沙哑。
“嗯。”我点了个头。
“进去吧,继伟在里面。”
“好。”
我手放在病房门把手上,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回头看了一眼季清萍。
她已经坐在走廊椅子上,双眼闭着,眉头紧蹙,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揉着太阳穴。
我什么都没说,转过头,缓缓推门而进,入目便是躺在病床上显得十分虚弱的继伟。
他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整个人缩得可怕。我记得他和我在一起时高185cm,有135斤,现在看起来不及170cm,估计瘦得90斤不到了。
他原本那头浓黑的碎发也没了,应该是特地剃去的,整个脑袋光光的暴露出来,他的五官全挤在那巴掌大的脸上,就是他笑,别人也不知道,因为看不到他那迷人的酒窝了。
但我知道他笑了,他的眼睛告诉我的。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藏不住,它不靠嘴巴表现,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我来了……”我不自觉地哽咽了,“继……伟……”
继伟轻轻摆摆手,意思是叫我别哭。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
我强忍眼泪,在他床前坐下,努力对他笑。
我们对视了好久,一句话不说。
“还好,当初我没祸害成你。”最后继伟打破了沉默,他用了好长的时间才说完这句话,咬字已不太清楚。
我的眼泪终是拦不住,一颗颗从眼眶涌出,连成串,往下坠落,滚烫,味苦。
继伟眼里满是慌乱和心疼,他手往病床头外反着伸,想够到桌上那包抽纸。
他还是没变啊,最怕我掉泪,一看到我的眼泪,他就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但他更多的是心疼我,非要给我一点一点擦去泪水,极其温柔地。
可是,现在的他没法做到。
我吸了吸鼻子,“不……没事……”我用袖口胡乱抹了把眼泪。
继伟还是执着着给我拿纸巾。
我看到他整个人都在使劲却是白费力气,他的脸色更加惨白,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像被无数的什么在啃咬着,没有一秒钟、一个地方不痛的。
“我都说不用了,你能不能听我的!”
继伟的动作停住,“我,听,你,的。”他没再继续。
我忽然觉得自己坏到极致,继伟已经这样,我还对他吼。
可我耳旁出现另一个声音在说,吼得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听你的?现在是,六年前也是。
如果他不是这么听你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我的脑子开始疯狂闪过杂乱的对话。
“叔叔阿姨,我一定会努力挣钱,给丽丽好的生活,我……”
“50万彩礼,没得讲价!”
“这儿媳妇可真金贵,我们娶不起!”
“爸妈,我不要彩礼,我爱继伟!”
“丽丽,你放心,我会筹够钱的。”
“蠢货,爱能当饭吃?白养你几十年了!”
“钱我们有,但我们不给,你不配,我儿能娶到更好的!”
“窦继伟,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们到此结束。”
“丽丽,你别说胡话,我可以筹够钱,你再等……”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你不用再为我筹钱了。”
“为什么?我很快就能娶你,没有问题,我们……”
“闭嘴,你能不能听我的?我都说了我们结束了!你能不能听我的!”
“……好,我听你的。”
“准备去做检查了,王医生他们过来了。”季清萍进来看着我,对继伟说。
继伟回她,好。
我说:“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继伟眼里闪动着愉悦,“明天见。”同我挥了下手。
我经过季清萍时,她握了下我的手腕:“谢谢你。”
我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她手上戴着戒指。
第二天我再去医院,季清萍同样在病房门口等着我,她还是说一句你来了,然后说进去吧,继伟在里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继伟的精神状态好了点,脸色也不那么死白了。
但他还是虚弱,和我说不到几句,就累了,我让他睡会,他很听我的话,闭上眼没一会便睡着了。
我端详他睡觉的样子。他一点没变,嘴巴微微张开,双手叠着放在肚子上,右脚爱往被子外跑。
从前我会调皮地往他嘴巴里哈气,弄醒他了,就说我怕你睡死掉,给你做人工呼吸呢!
继伟会无奈但又宠溺地双手环住我,假装凶我,叫我不准再胡闹,让他好好睡会,他真的累了。
他真的累了,我也没再胡闹。
我静静地陪了继伟一个午觉。
等到继伟醒了,季清萍进来说有亲戚来探望他了。
我起身拿上包对继伟夫妻说:“我也该回去做饭了。”
继伟回我:“明天见。”
季清萍照旧握了我的手腕,表示感谢我。
我注意到她手上的戒指。
所有的道别里,我最喜欢明天见。
可是,有些道别,是根本来不及好好道别,就是永别了。
当我第六天去到医院,季清萍依然在那条格外阴暗的走廊上等着我。
“你来了。”她的第一句话永远是这三个字。
“嗯。”
但季清萍这次没马上对我说,进去吧,继伟在里面。
我等不到她的下文,仔细看她,她比第一天看起来憔悴许多,再仔细看,我看到了她略略突出的颧骨上的泪迹。
季清萍这时候说:“你回去吧,继伟……没了。”
我脑子瞬间一片空白,重复着: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没了,继伟没了……
我手上的袋子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袋子里的橘红色毛衣露出半件。
那是我亲手织的,织了整整六年,为我心爱的继伟织的,可是我没帮他穿上。
继伟的葬礼是在一个有太阳的早晨里举行,我没去。
我在家里昏暗狭窄的杂物房,各种翻找,终于扯出了一个带锁的箱子,砸开那把锁,里面被封存了六年的记忆,活生生地呈现在我面前。
继伟给我写的每一封情书,送我的每一份礼物,还有他要和季清萍结婚前我们那次见面,他硬塞给我的那封厚厚的信。
信共有9页纸,一个字没有,只为了小心翼翼保护一枚戒指。
我见过这枚戒指,和季清萍手上的一模一样。
继伟的葬礼过后,我再看到季清萍,她的憔悴不减半分,她还来握我的手腕,说谢谢我陪继伟走过了他人生最后的日子。
我看到,她的手上,没有戒指。
而我的手上,戴着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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