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她外婆,其实她不是我的亲外婆,隔着房的外婆。亲外婆就像冬天里切实穿在身上的棉袄,这份温暖没有门槛,这位隔房的外婆就像商店里挂着的棉衣,看着也很暖和,但是靠不近,总是隔着什么东西。
这位外婆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从上海棉纱厂退休回来了。她的前大半辈子对我来说是空白的,她就像是一个空降兵,突然降临到了我外婆家夏天夜晚的院子里。她穿着青花布的短褂,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这扇子既像是驱赶着跟人类一样在凉爽的夜晚来聚会的蚊子,又像是悉数翻阅着她鲜为人知的纺织女工生涯。外婆在我年幼的心灵中显得十分神秘,就像是你熟悉的夜空中闭上眼睛都能看到的那几颗星周围,突然又出现了一颗更明亮的星星,且与其他的那几颗保持着黄金比例般的距离。她空降而来,之前从事的是跟我亲外婆完全不一样的工作,不是我从小见惯了的种地插秧,割稻晒谷,不是我听惯了的缸里有没有米,地里有没有草,不是我闻惯了的烟火气的洗脸水和破了洞的洗脸布,不是跟表哥一起在骄阳似火的野外疯跑,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唐客们边择菜边闲聊,不是随风起伏的麦浪,不是争先恐后的蛙鸣,不是炊烟袅袅的黄昏……生活就是这样出其不意和美好,让你疯跑的脚步停了下来,单调的蛙鸣也静了下来,麦浪违抗了风的命令,静静地站着,袅袅的炊烟也停在了半空中,黄昏的太阳也坚守着最后的岗位,一切都好奇地停了下来。熟悉的环境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表面生疏地跟外婆搭着话,内心直直地盯着她,猜测着她走过的桥,遇过的人,戴过的首饰,点过的红唇,红唇中吐过的脏话,脏话中饱含的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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