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起,我开始接受母亲年迈这个事实。
老,是有它自己的腿脚的。
母亲的头发稀疏得更厉害了,尤其头顶。光亮的头顶稀稀拉拉地有着几根灰白的头发。但母亲依然用梳子梳头。
母亲的眼睛明显地缩起来了,整个地泛着昏黄不清的光。
母亲没有牙齿了,嘴巴皱皱地缩着,只有颧骨还硬撑着,想坚守住年轻时的模样。但母亲依然刷牙。早晨和晚上,母亲总爱说,我先刷牙。我就想笑:哪里还用刷,漱漱口就行了。
母亲脸上二十年前就有的两个痘痘(太阳暴晒生出来的皮肤病),如今已连成片。
如果你跟在她后面,你就更能看到老长(zhang)的是啥模样了。
母亲的腰弯了。
走路离不开拐杖了。
上一两个阶梯也得扶着墙了。
耳朵听不清别人的问话了。
我得承认,八十七个夏天,把母亲脸上的胶原蛋白蒸发尽了。
母亲出生那年的那几个阿拉伯字母,是我在历史书上才看到的数字。
母亲常常跟我说:我六岁(虚岁)那年,日本鬼子进村了,我们跑反……
每当这时我就迷糊。
于是,我拿她出生的那个数字加上6(实际加5),再回到历史书中,回忆那一年发生的事:卢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
母亲的过去不在书上,但书上记载的事在母亲的过去里。
我看着母亲,看着,看着。我想一年一年地把母亲退回去,退回到她六岁那年,退回到她八岁那年(她说那一年她就开始织布了),退回到她二十岁那年(她那一年和父亲结了婚)。
眼前的母亲,她是有过六岁有过八岁有过20岁的。
母亲的青春年少消磨在田野、织布机、锅碗瓢盆里了。它们都见过母亲的样子。
等我把眼光认认真真地落到母亲身上时,她69岁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眼光落下来的日子,那是我真正认出母亲的日子。
我不能说,在这之前我不认识我母亲,这是极荒唐的话,但这之前,当我真的回头去想母亲的样子时,脑子里一片模糊。
那年,中秋节前,我们带着她去登泰山。我和孩子站在山路上往下看,比划着手势摆弄着姿态,等着先生给我们拍照。母亲站在先生的身后,望着我们笑着。
一阵小风来了。
就是一阵小风来了。
母亲的头发飘起来,是有点灰白而稀疏的头发。小风一过,就把母亲的头发撩起来了。
我一下子就看见母亲那搭到耳根的头发!
我一下子就看清了母亲的眼睛母亲的脸!
我立刻跑下来,把母亲带到我身边,让先生给她单独拍了一张照。
那是我给母亲照的第一张照片。那是我给母亲留下来的最早的一张照片。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年轻的模样,我能记得的母亲的最年轻的模样,69岁的母亲的模样。母亲着蓝上衣黑裤子。母亲的灰蒙蒙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飘起来。
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有两根粗辫子的。
母亲说,小时候她最喜欢跟外公去徐州的。
我们兄妹六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把母亲的大好光阴毫不手软地瓜分完了。母亲也把自己的美好时光毫不吝啬地都分给了我们。
我们能从母亲的龙钟老态里看到她也曾确实年轻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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