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渐入“围”

读《围城》，总觉得钱钟书擅长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与争斗，而不擅长写爱情。这一点在方鸿渐与孙柔嘉的婚姻生活描写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方孙二人从订婚初期的柔情蜜意到积怨日深，最后用恶毒的言语相互伤害这一过程远比方与唐想当然般的爱情来得合理自然。历来评价孙柔嘉这一人物，都说她“富有心计”，“煞费苦心”地勾引方鸿渐。然而，方鸿渐本有三次机会不落入孙柔嘉的“陷阱”中，但都因为他个人的无作为而错过了。

第一次机会出现在孙柔嘉找方鸿渐咨询如何退回陆子潇的情书时。在此之前，赵辛楣已经警告过方鸿渐，这个女子太“心深”。于是面对孙小姐此时的“天真”求问，方鸿渐也生出了一丝怀疑：“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怀疑往往是顽强的种子，一旦在心中种下，就会因一丝一缕的雨水而疯狂生长。然而，方鸿渐的怀疑“像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这掠水燕子般的怀疑是方鸿渐落入孙柔嘉“陷阱”的第一大步，在他沉浸在与唐小姐的过往中，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的同时，也为孙小姐消除了陆子潇这一麻烦，“进攻”方鸿渐的道路变得畅通了。

第二次机会是在两人被误会订婚之时。这一段的描述很耐人寻味，钱钟书用了两组很有意思的词组来描述方鸿渐的应对：“如在云里，失掉自主”和“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要理解方鸿渐“如在云里”和“身心疲倦”的原因，需要看看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

孙柔嘉说，自己的父亲收到了信，有人造方孙两人的谣。读到后文我们都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是孙柔嘉捏造出来的，而此时方鸿渐的反应是“像天塌下半边”。“天塌下半边”向来不用来比喻好事，但就算是恋情真实存在却不想让对方的父母知道，也不至于感觉“天塌下半边”，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方鸿渐的潜意识中并不认为自己和孙柔嘉在一起是一件好事。就在此时，李梅亭与陆子潇赶来了。钱钟书在前文中竭力刻画了两人的各种丑态，也借方鸿渐之口表达了鄙夷与厌恶。此时，方鸿渐的心态是“完了完了”，但接下来却觉得“随它去罢”。紧接着方鸿渐与两人分别斗了两句嘴，当陆子潇误会两人订婚时，方鸿渐还未说话，孙柔嘉“把鸿渐勾得更紧，不回答”。纵览全书，我们可以发现方鸿渐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都非常聪明，时常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在大事上却往往毫无作为。在这一段情境中，将自己与孙小姐的关系分辩清楚本应是最重要的事，但因为对面是自己讨厌的人，于是方鸿渐便把精力放在了无用且毫无杀伤力的斗嘴之上；而自己正斗得厉害，孙柔嘉却在一旁将捕风捉影的事情弄假成真了，这简直是背后捅了方鸿渐一刀。此时，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方鸿渐“如在云里”又“身心疲倦”了。方鸿渐没精神对付，“对付”谁？当然是孙柔嘉。孙柔嘉向方鸿渐说“刚才的话，不当真的”。方鸿渐因为没精神对付，就回答“我可句句当真”。这简直是一场儿戏，婚姻大事就以如此荒诞的方式与理由决定了。

这以后，方鸿渐逐渐发现孙柔嘉并非之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柔弱，“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于是，再次与赵辛楣碰面时，赵辛楣借着酒劲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很深心么？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来，她煞费苦心”，方鸿渐听到这里“意思底一个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惊醒”。这是他最后的一次产生怀疑或者思想动摇的机会了。但方鸿渐并没有做任何更深的思考，也没有做任何改变，而是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

自此之后，方鸿渐彻底堕入了冗繁而庸俗的生活中，凡事都以得过且过的态度应对，只是偶尔发些无人听的无谓的感慨。于是，一开始便没有真实感情的关系逐渐沦为了相互折磨。

回头看看方鸿渐的经历，每次转折中他都没有任何有实际推动作用的举动，只是消极地接受。方鸿渐的“围城”并不存在走进去或者走出来，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尽过任何进去或出来的努力。他的“围城”由他自己与旁人一起筑造而成，他本身就是围城困境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