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有层次之分。一般的朋友是不愁找不到的——篮球场上一哥们信任地把球传给了你,你们就成了朋友;羽球场上一哥们为你一记漂亮的扣杀叫好,你们也成了朋友。乐于交际的人,依据互惠原则,不妨多结识一些这类朋友;喜欢独处的人,少一些这类朋友也无需遗憾。至于如蒙田所述的他与拉博埃西之间恋情式的友情(“其间的友谊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其产生有赖于双方高尚的精神境界和罕见的机遇巧合。这种高层次的友谊对普通人而言确是可望而不可及。
我承认自己不擅长交际。原因在于,交际本身要求一个人外向而健谈,而我则恰好相反,内向而木讷。与志趣迥异的陌生人交谈是件令人局促不安的事,我不是觉得对方乏味,就是担心对方觉得我乏味;我既不愿假装觉得对方有趣,也不愿费劲让自己显得有趣。没有共同话题而导致的沉默令人难堪,为打破沉默而寻找共同话题又令人费神。每次从这种场合摆脱出来,我只感到轻松自在。相反,与情投意合的好友相处却有种特殊的亲切氛围和愉快心境。正是这些知己好友的形象让其他人相形见绌。另一方面,我倒怀疑对谁都称兄道弟的人是否有真交情。亚里士多德曾说:“对谁都是朋友,实质对谁都算不上朋友”。一个人朋友遍天下固然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但前提是你自己要有价值和别人不具备的优势,好比磁铁吸引铁块的前提是本身要有磁性。就算是不掺杂功利因素的精神型的朋友吧,要形成高质量的友谊也要求双方具有优秀的人格和品味。因此我们首要的是让自己真正拥有优秀的灵魂和人品,以便配得上做一个高质量的朋友。
就我所知,真正的友谊是不喧嚣张扬的。真正的好友常常是彼此默认,心照不宣,相互惦念。他们也不像社交健儿那样频繁相聚,因为在一切人际关系中,互相尊重是前提,而必要的距离又是尊重的前提。恋人之间,最合宜的情境是语言的表达稍微落后于内心的情感,形式稍微落后于内容。语言一旦超出情感,很可能是感情开始淡薄的征兆。这条原则同样适用于友情。最炽热的感情,有时以最冷漠的方式表现出来;最浅薄的感情,常常以最热烈的方式表现出来。前者常见于情侣间的吃醋赌气之中,后者常见于酒席上的高声喧哗之中。社交上觥筹交错,称兄道弟的场景,常使我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充满了狂热与喧哗,里面空无一物”。
对于诤友,我向来持怀疑态度。梁实秋坦陈:“劝善规过对友谊起消极作用。”这让我惊喜地发现原来有先人与我持有相似的看法。据我观察,倘若两个人不是信任有加的朋友,规过只会伤和气,而许多交情正是在指出其中一方错误的那一刻走向结束的。在我看来,诤友比挚友有更高的要求,这是泛泛之交无法企及的。孔子有云:“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与人交,推其长者,讳其短者,故能久也”。看来孔先生可不是书呆子。
人最在乎友情是在少年时期。我说这话的根据是,很多人最好的朋友都是在少年时期结识的,很多关于友谊的美好回忆都发生在少年时期。那是我们精神世界刚开启的年龄,那时期结识的好友的人品与性情大致显示了我们的性格倾向,也预示了我们后来的精神走向。友情美化生活。回首往事,中学时代结识的若干志趣相投的朋友让我体验到了友情的纯正,并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怀念这份情谊。如果说青春是一支清夜里悠扬的歌曲,友情则是其中沁人心脾的旋律;如果说青春是一幅山水画,友情则是其中绚丽的青山,旖旎的晚霞;如果说青春是一道绮丽的朝晖,友情则是其中绚烂的色彩。谁赢得了纯正的友情,谁就不辜负珍贵的青春时光;谁不曾体验过友情的纯真与欢愉,谁的青春韶华就将失去些许光泽。青春易逝,但青春岁月里形成的友情毕竟延续了下来,它见证着曾经拥有过的青春。生活因思念而富有诗意,在“梧桐更兼细雨”时分,思念远方的朋友,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当然,最佳的状态是——彼此思念且心领神会,于是一颗孤寂的心便有了着落。
年长以后,随着个人事务繁忙,友情观日渐淡薄,我们真正的好友似乎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毋宁说是人际关系。或者是我们的理性已足够成熟,或者是我们的情感已变得迟钝,总之我们已经过了追求真挚友情的年龄。闲暇时我偶尔会想起从前结识的一些朋友,遗憾的是如今他们身在何处,生活如何我已全然不知。这让我凄然地想:倘非志趣相投,当初再好的朋友一般也会劳燕分飞。对于这样的朋友,似乎不宜赠送象征意义的礼物。倘使交情已尽,昔日里的友谊之树已褪色,赠送的礼物只会凸显如今的交情之苍白。我们所能做的是,一方面珍惜现有的情投意合、拥有共同美好往事的朋友,另一方面坦荡面对渐行渐远的朋友,不要因为彼此不再联系而感到亏欠。亲疏随缘,顺其自然,以便获得一颗坦然平和的心。
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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