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子又不做声了。东京是好是坏,全在于眼前这个抽着洋味儿香烟的青年一念之间。
所谓利害只是事后套在人情躯干上的虚假外皮。
甲野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悲剧终于来临。我早就料知悲剧会来临却任其发展不愿伸出只手去阻止,是因为我深知对于罪业深重的人之所为,凭我的只手根本就是无能为力,因为我深知悲剧之伟大,故想让她们也体会到悲剧的伟大力量,并由此从尘根开始彻底涤除穿彻三世的罪业,绝不是因为冷酷无情的缘故。假如我举起只手,便会失我只手,假如我投以一眼,便会眇我之眼,而即使我失去只手和只眼,她们的罪业依然不会改变,非但不变,相反时时刻刻在加深加重。我袖手和闭目不是因为恐惧,只因窃以为伟大自然的制裁较之人的手和眼会来得更加剀切,能够让人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直面自己的本来面目。
悲剧比喜剧更伟大。有人以死亡能终结万难来说明悲剧之伟大。如果说因为它能陷人于无可挽回的命运深渊而无法逃脱所以才伟大,则如同说流水因为一逝不复返所以才伟大没什么两样。假如命运只能向人宣告其终期,就称不上伟大。命运能够在一瞬间将生变为死,所以伟大;命运能够在人毫无防备时天惊石破般直陈被遗忘的死亡,所以伟大;命运能够令伧俗之人顷刻变得肃肃穆穆,所以伟大;命运能够让人变得勤勉庄敬并痛悔道义费弛,所以伟大;命运能够让人在头脑中确立道义乃人生第一义的信念,所以伟大;命运能够让人在践行道义时先经历悲剧的洗礼然后畅行无阻,所以伟大。人人都切望别人践行道义,但于自己却是最难做到的,而悲剧能敦促每个个体都自觉地践行道义,所以悲剧才伟大。践行道义对别人最有益,却对自我最不利,而悲剧能敦促人人致力于道义的践行,从而创造出普遍幸福,引导社会走向真正的文明,所以悲剧才伟大。
万众无一例外都须以生死为出发点。为解决这个大问题人们便决定摈弃死,选择生,为此万众都向着生迈进。在弃死择生这一点上,万众一心,于是乎人们结成默契,彼此遵守着道义这一弃死择生的必要条件。然而,由于万众日复一日向着生迈进、日甚一日远离死亡,更由于万众坚信即使随心所欲地跋扈跳梁也毫无从生之中被甩脱之虞,道义终于成为多余的赘物。
不再将道义视为人生要义的万众,不惜牺牲道义而得意洋洋地演绎着各种喜剧。他们因此而嬉戏,喧闹,欺骗,嘲弄,侮慢,践踏,倾轧——凡此种种都是万众从喜剧中享受到的快乐。由于万众向着生迈进时这种快乐会分化发展,还因为只有牺牲道义人们才能享受这种快乐,所以喜剧的演进永无止境,而道义观念则一天天地颓墮。
当道义观念颓墮至极点,难以充分维系求生之欲强烈的万众社会时,悲剧就会突如其来。及到此时,所有人的眼睛才会重新投向各自的出发点,才会明白死与生原来比邻而栖;才会明白当人随心所欲疯狂蹈跃时,也会失足踏出生之境而掉入死之域;才会明白同为自他最避忌的死,竟是始终不能忘却的永劫陷阱;才会明白人不能随意闯过围在陷阱四周业已腐朽的道义绳索;才会明白必须重新张设起道义的绳索;才会明白第二义以下的活动全无意义;于是,所有人这才彻悟悲剧的伟大……
“此地只流行喜剧”
虞美人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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