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

      二零年的春节，新冠肺炎疫情全面爆发，因为担心封路无法回城，便提前离开老家走了。第二天，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姥爷走了。当时整个人疯了一样，不顾家人劝阻，不计后果的赶回家。

      回到姥姥的小房子，已经没有了姥爷的身影，只剩一口木棺停在堂屋。这是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亲人离世，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跪在棺旁周围那些低低地啜泣声，刺耳的哭喊声，不合时宜的谈话声，仿佛一瞬间都停止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勤勤恳恳，吃苦耐劳，极宠孩子的老人的一生。

      姥爷的右腿是瘸的，姥姥说姥爷小时候皮，在田地里跳土坡摔坏的，但是这腿一点都没有影响姥爷生活和劳作。相反，姥爷干起活来，大家都不是对手。姥爷年轻时很帅，这一点通过看我舅的颜值就能知道。姥爷比姥姥大了十岁，但是却不懂的如何呵护自己的妻子，以至于每每说起来，姥姥都满是怨气。

      姥爷有个外号叫“半仙”，倒不是他能掐会算，而是他说话很灵。刚结婚时的姥爷也是年轻气盛的，打架的事时常发生，一言不合就开打。也正是因为打架，村里人都害怕姥爷。那天雨来的很急很大，雷声也不小，忽然一道惊雷落下，正在收拾小麦的姥爷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雷落下的方向，“这个雷劈人了，劈死了大狗二狗（两个以前跟姥爷打过架的人）。”姥爷说的一脸认真，旁人都笑他瞎说。结果没多久就传来那俩人被雷劈死的消息，从此姥爷这“半仙”的外号也就有了。

      虽然他以前痞里痞气，但自从有了孩子，整个人就变了。也许是有了责任，也许是长大成熟了。以前生活苦，但是姥爷却从来没有苦了他的孩子们。他赶集卖墙画、对联，天不亮就出门，一路走到县城，最远的时候都坐绿皮火车到了东北。他跟村里人一起去卖苹果卖桃，一路上没人能赶上他的脚程，因为他实在，不缺斤短两，所以每次就只有他能全部卖光光。他在村里当小队长，因为能干，每次分肉啥的，他都能多分些，所以逢年过节，家里都有肉。每年过年，他出去挣了钱都会扯几尺碎花布，让姥姥给孩子们做新衣裳，从来不会重男轻女少了谁。

      后来他老了，也有了我们这群孙辈的孩子，本该享清福的，他却一刻也不能闲。他跟姥姥挣了大半辈子，给大舅盖了一栋大砖瓦房，大舅结婚了，他跟姥姥却无家可归了。他跟姥姥两人带着大孙子住到了果园里那座没有电，勉强遮风挡雨，小小的石头房。因为离村里远，堂哥放学写作业，没人请教，哭了好几年。可就是这样的条件，他跟姥姥愣是把堂哥培养成了村里唯一的博士后。

      那时候很苦，却也是最幸福的日子。姥爷会带着我们这群小的去河里捞鱼摸虾，从不嫌我们只知道玩儿；他带我们去捅马蜂窝，然后回家用油炸蜂蛹吃；他带我们采各种野草野菜换钱，然后买一毛钱一根的冰棍吃……

      后来姥爷年纪大了，就搬回了村里住，没有自己的房子，借住在舅姥爷空着的一座小土房里。也许是寄人篱下的不甘，也许是生活压力太大，姥爷开始有一点暴躁。那次过年，堂哥看别人有爆仗放，自己也想要，就跟姥爷说了一句，然后姥爷没钱买给他，他就哭。那一瞬间姥爷特别的难受，第一次动手打了堂哥，姥姥心疼坏了，大除夕的，饺子也没有吃，姥姥就抱着堂哥哭了一晚上。

      也许很多人会问为什么堂哥是跟姥姥姥爷生活的。因为那时候生孩子，第一胎男孩，就不能生二胎了，第一胎女孩还可以生二胎。舅妈生下堂哥后想要个女孩，就偷偷的生二胎，然后生下小堂哥之后，怕上面查，就让大堂哥跟着姥姥生活了，虽然最后也没能逃过罚款。过了几年，罚款交了，也不见舅舅舅妈领回大堂哥，他也就一直跟着姥姥姥爷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堂哥都不喊他们爸妈的，可能也是伤心吧。后来大堂哥出息了，也是不怎么跟舅舅一家人生活，仍是跟着姥姥，孝顺姥姥，生活费从来不缺姥姥的，只要姥姥提过的东西都会买来，不让她羡慕别人有的她没有。村里人都说这些都是姥姥姥爷从前吃苦换来的。

      再后来，姥姥姥爷跟村里申请了一小块地皮，村里的电站旁边的荒地。他跟姥姥两个人一点一点的开垦，又一砖一瓦的自己搬，水泥自己和，木头自己砍的建起了现在的这座只有两间屋子的小砖房。三个人就挤在一个炕上，冬不暖夏不凉的过了这么多年。也就是在这个小炕头，我们听姥爷讲了太多太多的故事。白天姥爷出去开地，因为地都给了舅舅，他就自己一锨一锨的自己开地。愣是把河底边，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挑出去，开成了一片肥地。晚上吃完晚饭，我们就缠着他给我们讲故事。姥爷的故事总是很稀奇，是别人不会的故事。一个故事很长很长，我们能听好多天。

      慢慢的姥爷老了，腿也拖不动了，耳朵也聋了，各个器官开始退化。后来小脑萎缩，不会讲话了，开始只能吃流食了，整个人瘦的只剩皮包骨了。渐渐地躺着不能动了，翻身都翻不了了，每次回老家看他，他都张大眼睛看着我们，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然后就慢慢的忘记了谁是谁。只记得常伴身边的我妈，一直伺候着他的我姥。因为一直躺着，不能动，身上开始溃烂，以前多么要强的人啊。刚刚要开始过好日子了，他却倒下了。

      这天，他还是离开了。我妈说他这辈子生了三个闺女一个儿子，然后孙辈重孙辈十几个人，最后最后只有我妈我姥和大堂哥陪着他。大堂哥在云南读博士后，每年都是初三初四就离家了，一年可能都回不来几次，这年因为疫情不能离家回云南，才有机会送了姥爷最后一程，不然见不到大堂哥，姥爷大概也会有憾吧。

      姥爷是善良了一辈子的人，所以他走了要出殡这天，又冷又湿的天，忽然就放晴了。大家都说是他不舍得自己的儿女因为送他遭罪，所以给自己选了个好日子。也有人说，姥爷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的，所以这一辈子才会受这么多罪，现在要回去了，所以天气都变好了。之后不管是五七，还是百天，或者周年，每次都是天气晴朗的。可能大家准备的时候还在下雨，只要出门了，雨就停了，天气转晴。也许姥爷真的就在天上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