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带着桂兰改嫁到了天台寺西北五里地的张家栏子。
娘家劝女人改嫁到大滕家庄附近,娘家兄弟也好有个照应。但是女人还是坚持 改嫁到了离天台寺近的张家栏子“台”姓人家。
出嫁前,女人叮嘱闺女:“嫚儿,我们走这一步是没有办法,你跟着娘去,到了人家家里事事要仔细,活要抢着干,东西要让着人家吃。我们就是为了糊饱肚子,保住命,难为你了。“
从自己的娘说要改嫁到现在,桂兰都没有什么表示,听了娘的嘱咐,乖巧地说道:“娘,我记住了。”
在继父家里的生活,桂兰小心谨慎,干活抢着干,吃饭最后吃,吃完又抢着刷碗,睡前主动给继父打洗脚水,睡觉前还要问一下有没有事了才能上炕。夜里睡觉保持警醒,听到动静就条件反射地坐起来。
继父家的生活相对好些,大姐出嫁了,二姐三姐对桂兰还算不错,全家人也没刻意为难她。但是,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这种感觉外来因素占少数,更多是的自己内心滋生出来的自卑和不自在。天天要求自己细声低语的,时刻保持警觉,让她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了。
“我要回家!”
一个一直压制在心底的想法从心底蹦了出来。
她跟母亲说了要回家看看,母亲也理解孩子的苦楚,就同意送她回家住两天再回来。
母亲送到天台寺村外,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回到自己家,大奶奶和奶奶看到孙女回来了,都激动地热泪盈眶,紧紧搂在怀里不放。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规,桂兰又开始上学,又开始给家里的小羊 割草。家人感觉她瞬间长大了,不但自己洗衣服,连奶奶和哥哥的衣服都吃力的洗出来。虽然有点累,但她内心没有压力,是轻松愉快的。
母亲本以为桂兰回家住两天就自己回来了,可是过了五六天也不见女儿回来,就猜着女儿肯定不愿意回来了。
思女之心越来越厉害,就抽个空煮了两个鸡蛋,揣在怀里,挪着小脚走到了天台寺。到了家里,家人说桂兰去上学了,让她在家等。女人哪里等得及,不顾脚上磨出了泡,又走到村小学,从窗户向里张望。真是母女连心,桂兰好像有感应,一扭头正好看见了母亲,顾不上和老师说一声,跑出教室扑到母亲的怀里。
寒来暑往,岁月轮转。
就这样,女儿想娘就去娘那儿住几天,娘想女儿就让继女来叫她去见面,母女以这种你来我往的方式维系着彼此的亲情。
桂兰愈加懂事,长高了些,也学会了做饭,当老师轮到自己家吃饭时,她已能下厨做出几样简单的菜了。
1954年,母亲改嫁的第二年,哥哥在老人的安排下,娶了本村的闺女,成家立业。
1955年,桂兰已经9岁了,大家庭也分了家,各立门户。哥哥生下了第一个女儿,桂兰又多了一份看孩子的工作。 她坚持每个星 期都去娘那儿去看看她,住个一天半天的。
九月的一天,桂兰放学回家拿了两个鸡蛋,塞到兜里就去看自己的母亲。自从过了年,就感觉娘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脸色暗沉,肚子发胀,肝的地方一按有些发硬,看来是肝病发作了。继父找大夫来看过了,大夫只是象征性地开了几付草药。
住了一晚,从继父家走的时候,娘从家里送出来,桂兰说:“娘,你回去吧,好好保重身子,按时喝药,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母亲说:“走吧,我送送你。”
到了村头,母亲说:“嫚儿,娘身上没劲,已经走不到天台寺了,来,你坐下,娘跟你说两句话。
桂兰坐在娘身边的草地上,娘从怀里掏出两个煮熟的鸡蛋,正是桂兰从家里带来的两个鸡蛋。娘说:“嫚儿,还热乎,你快吃了吧!”
桂兰接过鸡蛋,默默地把鸡蛋剥好,把其中一个送到娘的嘴边,说:“娘,你张开嘴,尝尝这鸡蛋,是我自己剁菜喂的鸡下的,可好吃了!”
女人脸颊抽动,嘴唇颤抖着把嘴巴张开,当女儿把鸡蛋塞进自己嘴里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
最终,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摸着女儿的小脸,往她兜里塞了一块钱,说了句:“嫚儿,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呀!”
走出了好远,回头看时,母亲已经日渐消瘦的身体还在向她挥手,只是已经越来越模糊。被丛丛秋草渐渐遮挡,直到看不见。
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无法和她说话,她静静地躺在炕上,身上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肚子高高隆起,用慈爱和不舍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女儿。
桂兰掏出用母亲给的那一块钱买的白糖,兑好了一碗糖水,用勺子舀了一勺送到母亲嘴边。母亲微微张开嘴唇,慢慢的咽下这一勺饱含女儿爱意的糖水,微笑着,闭上了眼。
年幼的她,又一次经历和至爱的亲人生死相别。
改嫁的女人,无法再回去和父亲合葬,只能埋在亡故继母的旁边。
所有的子女都披麻戴孝,哭声阵阵,她们跪在自己母亲的坟前放声恸哭。只有桂兰自己,跪在自己母亲坟前,呜呜哭泣。刚刚下葬时看到母亲棺材缝里流出发乌的血水,让她惊骇非常,听着呼呼的北风吹着坟头新埋的高粱秸把子吱吱做响,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害怕了,毕竟她才是一个9岁的孩子。
跪行着蹭到姐姐们那边,以平息心中的胆怯,却被大姐推了一把:“去那边哭恁娘去!这是俺娘!”
北风悲咽遗孤泪,从此余生只影行。
葬礼结束,桂兰就要回自己的家,这里,再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也再没有让她留恋的母爱。
继父问她:“桂兰,你要带什么东西回去?”
“爷,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俺娘嫁过来时带的那个手箱子,给我两件俺娘的衣裳,她不戴的那副银耳环能给我就给我,我跟俺大大留下的旧手表放在一起,也好给我个念想。爷,谢谢恁照顾我们娘俩这几年,我再给您磕个头吧!”
一头到地,就此分别。
北风更紧,寒意阵阵,一个身材削瘦,衣衫单薄的小女孩,自己抱着一个木箱子在风中独行。
风,卷起枯草树叶,挂在了她的头发上,她无心理会。
风,卷起尘土,冲进她的口鼻,呛得她流出眼泪,她也无心去擦。
这条路,她走了两年,是因为路的那端有着为自己暖心的母爱,有着她9岁女孩魂牵梦萦的牵挂。
而今天,这条路再也无法回头。
再没有亲娘为她深夜缝衣
再没有亲娘为她凌晨做饭
再没有亲娘听她诉说委屈
再没有亲娘替她遮挡风寒
再没有亲娘教她做人道理
再没有亲娘将她抱在怀间
再没有亲娘替她擦去泪痕
再没有亲娘让她磕头在炕前
想叫一声亲娘呀,再也没人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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