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小孩

不完美小孩

常言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间固然没有人和事能够绝对完美，但有的不完美比较小，白玉微瑕，无伤大雅；有的不完美却比较大，一目了然，无处遁藏。

我恰巧拥有一个不完美得，比较明显的小男孩。

而且这样的不完美一定会无可避免地引起误会。

儿子第一颗乳牙萌出后不久，牙齿表面贴近牙龈的部位，竟出现了一些褐色的斑点。此后每长一颗牙，也都会迅速布上色斑，或多或少。

牙表面幸存的部分依旧洁白，长了斑的部位，日积月累，颜色越发加深，对比十分明显。

对于自小以一口白牙引以为豪的我来说，眼睁睁看着儿子出现这样的状况却束手无策，十分心痛。

同时脑海里有深深的疑问。儿子的口腔清洁卫生一直有在细心护理，奶后餐后喂两口清水，乳牙萌出之前就已经开始用纱布、硅胶指套牙刷擦拭牙龈。为什么还会这样？

尽管有一个阶段，儿子抗拒异物侵入口腔，非常不配合清洁工作，我也积极想法子应对。买回各式各样的牙刷来试探他的兴趣，唱儿歌、玩玩具来转移注意力，甚至抓住夜晚入睡时比较放松的时机，摸黑为他清洁口腔。

费心费力，但总算坚持了下来。而正因为如此，我越发沮丧，儿子乳牙上的斑块寻衅似的接连显现，根本没有刹住车的意思。

我陷入一阵忧虑，一两岁的娃娃，牙齿看起来却像是历尽沧桑，见者无不惊讶。我非常担忧儿子乳牙的健康状况，唯恐等不及换牙就会龋掉。那些看着不太友好的褐色真的会令人浮想联翩。

另一层担忧，儿子逐渐长大，与外界接触越多，需要面对的来自他人的好奇心与质疑会接踵而来。

有一阵子我真是非常紧张。一起乘坐直梯上下楼，忽然就会被并不熟悉的邻居提问：“小朋友的牙齿怎么啦？糖果吃太多了吧？不刷牙吗？还是用过什么药哇？”

在外面玩着玩着，也会有陌生人凑过来一问究竟。

我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只能对一个个提问做出否定回答。儿子也许朦胧感觉到发问人某些不完全出于关心的情绪，有时会挨近我，心生厌烦与我无异。

感冒咳嗽看过几个儿科医生，检查喉咙时瞥见牙齿如此这般，都顺口说一句因为缺钙。提出的补钙方案用量却大得惊人，让我不置可否。

儿子的奶量、食量、食物的多样性一直有保证，维生素D也没有间断过，长势良好，没有任何缺钙体征。这样贸贸然让我给大剂量补钙，我下不去手，只怕弊大于利。

再者说，当宝宝还是胎儿的时候乳牙就已经长好在牙床里，出生前大局已定，就算补钙也应当是在孕期补。问题是我在孕期也认真补钙了呀！鸡蛋牛奶钙片维生素一样不落，缺钙真的很难说得过去。

究竟是因为什么？我需要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于是领着儿子去深圳儿童医院看口腔科。

我尤记得那日的忐忑。其他人无论怎么说都可以不做数，专业牙医的说法却有一锤定音的威力。

有点担心儿子临场不配合，提前一天晚上便与他复习小猪佩奇《看牙医》绘本里的情节，告知他第二天的安排。第二天去医院的路上又反复聊了几次看牙医的事情，叮嘱一些配合医生的方法。

检查过程很顺利，儿子不哭不闹，张大嘴接受口腔镜和探照灯的检查。可惜那只是一个做预检的牙医。儿童医院口腔科接受正式诊疗前，必须先做一个预检，由预检医生初步诊察后，再开单交给经验老道的牙医做治疗。

那位预检医生看着资历尚浅，网上预约时甚至看不到名号，但所有前来就诊的小朋友都必须先过他这一关。

牙医简单问了我们在家刷牙的情况，我做出肯定回答，他很快就打出了单子：“色素沉着，没有龋齿。”

不需要做处理。

我问：“我家每天都给小朋友刷牙，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牙医给出的解答并不十分清晰：“每个个体的口腔内环境不一样，有的小孩就算不刷牙也没关系，牙齿照样白，有的小孩再怎么刷，也还是会出现色素沉着。”

“有什么法子呢？”

“没有。别人每次刷三分钟，你们给刷时间长一些，比如五六分钟。或许有一点效果。”

我深吸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离开门诊时，我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儿子说：“牙医说你的牙齿很结实哦，没有蛀牙，因为你每天都有按时刷牙呢！”

过后几天的日子里，儿子好几次和我读《看牙医》绘本的时候，仿佛若有所思。有一次读到，大象牙医惊叫说：“乔治的牙齿很干净，可是这个小恐龙的牙齿真够脏的！”儿子的神色有些黯然。

我停下来，是时候和儿子好好聊一聊。

我指着绘本里的恐龙先生说：“恐龙先生的牙齿看起来黄黄的，所以大象牙医吓了一跳，对不对？”

“对。”儿子讪讪道。

“然后大象牙医打开冲牙器，用水冲洗恐龙先生的牙齿。牙齿变成什么颜色了呢？”

“白白的。”儿子有点高兴。

“所以，恐龙先生是因为忘记刷牙了，牙齿才黄黄的。一旦刷了牙，牙齿就会变得又亮又干净。”

我把儿子带到每天刷牙的洗漱池旁，让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看看自己的牙齿。

“让妈妈来看看，今天你的牙齿刷得干不干净，白不白？嗯~妈妈检查过了，刷得十分干净，牙齿很坚固，看看这里，你也有白白的牙齿！嗯~妈妈还看到了一些褐色的斑块~”

儿子睁大眼睛。

我用手，指着自己右眼角下方脸颊，一处约摸两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斑块说：“你看妈妈这里，妈妈脸上也有一个斑块，是胎记，妈妈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和你牙齿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儿子仔细瞧了瞧，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

我接着说：“这叫做‘色素沉着’，就像胎记一样。妈妈喜欢你的牙齿，就像妈妈喜欢这个小小的胎记。而且你每天都有认真刷牙，牙齿又干净又坚固，没有蛀牙，非常健康！所以，妈妈喜欢你的牙齿。你喜欢自己的牙齿吗？”

“喜欢！”儿子似乎变得有把握起来。

不完美小孩

妈妈果然是儿子的强心剂。小朋友多半是从爸爸妈妈对他的态度照见了自己。爸爸妈妈的观念真的会影响小朋友对事物的看法。难怪人说，养育的过程，就是观念的复刻。

秋分已过，一场秋雨中断了小区游乐场里的玩耍。我和儿子跑回楼下歇息，坐在门廊椅子上剥橘子吃。一个老太太抱着半岁大的孙子过来闲坐，聊着聊着，老太太不出所料地关心起牙齿的事情：“小朋友的牙齿怎么了啊？”

我慢慢剥着橘子，轻描淡写地说：“牙齿挺好的。”

儿子在一旁，一边嚼着橘子瓣儿，一边接过话，慢悠悠道：“色素沉着，像胎记一样。”

我转过脸看他时，他仍旧不急不缓地吃着橘子，汁水挂在嘴边，神情自若。

我内心在为儿子鼓掌。那一刻，我感觉到儿子是能够自洽的。喜欢自己，接纳自己，很多时候便不必把外界的眼光放在心上。

几个月后，我们一家回广西过年，顺便带儿子去广西医科大学附属口腔医院做例行检查。

儿童口腔科的主任五十出头，儿子称呼她做医生阿姆。医生阿姆轻柔地检视一遍，照例询问了日常口腔护理的情况。她说：“妈妈不必担心，这只是普通的色素沉着，每个人口腔里都有定植菌，有人口腔里的产色素菌群特别活跃，便容易在牙齿上出现色素沉着。但这并不妨碍牙齿的使用，小朋友的牙齿很好，没有蛀牙。”

“将来会不会有变化？”我想了解更多。

“小朋友长大后，色素会慢慢变浅变淡的。”

“这样的口腔内环境，会不会容易诱发龋齿？需要给牙齿涂氟吗？”这是我一直关注的。

“不会。如果每天都有好好刷牙，涂氟倒不十分必要。妈妈可以每半年带小朋友来给我看一看。有一个好建议，可以经常给小朋友吃甘蔗，既能使牙列更整齐，又能锻炼牙齿，还有相当于刷牙的洁齿作用。去吧，现在就去买甘蔗吧！”

“好的！”儿子应答道。他似乎很听信医生阿姆的建议。

临走前，医生阿姆找出一张“大头儿子”的贴贴纸送给儿子，表扬他棒棒哒。

儿子深受鼓舞。我凑到他耳朵边对他说：“你看吧，医生奖励你了！医生说你的牙齿干净又健康，因为你每天都有认真刷牙！一颗蛀牙都没有，放心吧！”

当天我们就买了甘蔗，一人拿一截儿。甘蔗的汁水真清甜啊，儿子一口接一口，吃得很起劲儿，虽然一次只能啃下一小撮儿。

打那以后，我发现他无论吃苹果还是吃整包玉米，都要啃得干干净净，不像以前吃两口就扔一边。啃甘蔗也能啃蛮久。也许他真的开始觉得自己的牙齿很厉害，所向披靡了吧！

莱昂纳德·科恩在《颂歌》里唱着：“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儿子“与众不同”的牙齿及早引起了我们对他口腔卫生的关注，耐心开导，让他从小就养成了良好的口腔护理习惯。食后少量饮水，或清水漱口，刷牙配合度也相当高，20颗乳牙，每颗牙齿的表面在每天早晚刷牙过程中都能够经历充分有效的清洁。2岁半的儿子，牙齿健康状况真的比“看起来”好很多，至少，没有蛀牙，这点让我很欣慰。

要知道，在同样的年纪，不少孩子已经长出了龋齿，大概因为天生的大白牙让父母掉以轻心，孩子们多半是不愿配合刷牙的，大人便有了偷懒的借口。

周笔畅唱着《上帝咬过的苹果》：“其实每个人都是那个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因为有缺口才会体验更多。生命安排了我什么，就全部都接受怕什么。”

谁的生命不曾有缺憾。或与生俱来的不完美，或历经世事后的不如意，都是人间平常。既然来到这世上，自当想着能在这天地间自由自在地走一遭，何须诸多计较作茧自缚。就算人生命数有定，也要活得自在！

儿子一口“特别”的牙齿也算是命中注定。写在基因里的东西，不需要计较。儿子年纪尚小，也许现在还未特别关注“颜值”这件事情，但日后必然也会形成自己的一套审美，并迎接来自大众审美的冲击。

从他更小的时候起，我便有意识让他注意到，即便是同一类事物，也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而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更是常态。比如，有人皮肤是黄色的，有人皮肤是黑色的，还有人皮肤是白色的，没有优劣之分。人的发色，瞳孔的颜色更是千差万别，不可以一概之。

大众审美这件事情，常随潮流变迁，而且与事物出现的频次有关。一类衣服穿的人多了，时间一长，你也会觉得好像还不错。每一朝代的服饰品味都不似前朝，我们今日这个时代，潮流更迭更为频繁，每一季都不是同一回事儿。

多元的时代，当然允许多元的审美。每个个体的审美都不必与其他个体一样。

我希望我儿从小就能够明白，他不必将自己迎合于他人。如果来日遭遇别的小朋友或无知大人的戏弄，因牙齿颜色招来恶意嘲讽，他将因此获得历练，望他尤能心若冰清，波澜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你若爱自己，人能奈你何。

嘴角置之一笑，常与同好争高下，不与傻瓜论短长。

他若能如肖骁在《奇葩说》中表现出的桀骜，我亦不反对——有一期辩题“伴侣用心给你准备的礼物丑，要不要告诉对方？”肖骁如是说：“审美无高低，只有差异。对于我来说，只要不是我自己挑的礼物，你送我什么，我都觉得特别丑，所以，我不在乎。她送我一份礼物，她能把礼物做得这么丑，是她的本事；而我，能看到她的用心，忽略这个礼物的丑，是我的能耐。”

自己的牙自己爱。无论白牙黑牙，能咬能嚼，就是好牙。无论别人说什么，陪我到老的，始终是我自己的牙。你是我的小呀小乳牙，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现在牙齿美白技术这么发达，若儿子长大后有所要求，去掉表面的色素并非难事。也很有可能从小到大看惯了，他并没那么在乎。比如我自己，我一直保留着脸颊上的胎记，仿若一个特别的符号。

爱你的人眼里你尽是优点，无不可爱；不爱你的人跟前，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纵然你完美无瑕，也是浪费。

我想对小小的儿子说：“胎记大多长在皮肤上，而你的“胎记”恰巧长在了牙齿上，这让你看起来很特别。人们会因此记住你。但你更值得让别人记住的，是你温暖的笑容，勇敢的品格，还有很多很多你所拥有的美好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