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子与秀娘

凉子与秀娘

（一）

秀娘，人如其名，婉约、秀美，上天赋予她不一样的艺术风韵。

秀娘是一名戏曲演员，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名角，她爱唱戏，爱舞台，就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

今年，秀娘45岁，容颜已日渐衰老，但，在舞台上，她依然扮相艳丽，有如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落寞的是卸妆之后，镜子里影印的自己是苍老憔悴，心绪难免悲伤。年轻演员的后来居上，渐渐年迈的秀娘已不再饰演主角，甚至有时她成了舞台上有可有无的鸡肋。这让曾经艳冠群芳的她情何以堪，如何面对人生暮年这一功课的挑战？

丈夫，酗酒成性，脾气暴躁，几十年，没有男性温存的体贴，也不会欣赏秀娘舞台的艺术之美。

秀娘是寂寞的，水袖无言，花枪冰冷，观众的喝彩也是稍纵即逝，留不住半点可以悠长的温存。

留下的，只有自己的形单影只。

但，秀娘的心灵却是丰富且深邃的，舞台上的她就是一朵飞翔的云彩，从未停止过追逐太阳的脚步。

掌声响起来，一颦一笑皆是灵气；

水袖甩起来，一招一式皆是灵魂。

人说：“秀娘是一只舞台精灵。”

她也有柴米油盐的羁绊，她也有地上生活的挣扎，但，她的心灵却可以飞翔，随着舞台人物的悲喜演绎，随着唱词唱腔的抑扬顿挫，一直将戏剧演绎到灵魂可以抵达的最深处。

因为舞台，秀娘没有因为平庸的生活而变得絮叨、爱嚼舌根、迷恋麻将，那是中年妇女的通病，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

闲暇之余，秀娘会练功、练声、背台词，这些都需要刻苦与毅力，还需要别样韵味的思考与反思。

用探究打败无聊，秀娘以一生磨炼脱离了长舌妇的厄运。

丈夫不懂秀娘，以至于练就了她的干练、坚强和独立。

问一问秀娘：“你对丈夫还有爱吗？”

秀娘含笑，轻声说：“四郎探母时，四郎是脆弱的，母亲的肩头却是坚实有力，让四郎尽情依靠。”

秀娘的这一句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

难道，在秀娘心中，已经将丈夫换化作一个小男孩，任由他的放荡与不羁，而她自己就以母性的万般包容予以无条件地接纳？

多少辛酸，多少苦涩，女人将化解其间一切的仇与怨，在戏曲的情境里，扑朔迷离，亦幻亦真。

丈夫的酒里是一个男人的颓废、落寞与失败。

秀娘端起酒杯，那就是一代女骄子，

仰起脸，囧囧眼神，一抬脚就是女英雄穆桂英的英姿飒爽。

                （二）

秀娘爱戏，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恋之情愫，事情追溯在30年前：

那时的秀娘名叫凉子，

凉子15岁，他26岁。

凉子是一个青春少女的青涩萌动，他是当时小镇上颇有点小名气的戏曲武生演员，模样也不赖，家境也很殷实。

他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叫萧瑟，正如他在戏中的飘渺潇洒。

凉子迷上了戏曲，也迷上了他，更准确地说法应该是先迷上了他，再迷上乐戏曲，甚至是迷恋他比迷恋戏曲多一点，不，应该是多很多、很多。

但当时的凉子却是一个灰姑娘。家庭的贫寒，继母的虐待，令她的整个人显得晦涩而没有光芒。小姑娘的心灵也是阴暗的、迷茫的，以至于她的青春陷在无尽的自卑情结之中。好在人生最灰暗期，她遇见了戏曲，还有他。在戏曲多姿多彩的服饰里，莺歌袅袅的唱词里，错综复杂的情节里，凉子似一个朝圣的信徒，顶礼膜拜、如痴如醉。还有他，一个男人的忧郁眼神、宽广的膀臂，以及在舞台上的一股英气不凡的豪情。

    凉子只能将这份爱恋悄悄地藏在心底。因为，他风光无限，身边围绕着那么多出色的女子，而自己只是一个人的卑微、一个人的黯淡无华。

     直至有一天，一个寒冷的月夜，下起了蒙蒙细雨。戏演完了，人群渐渐散去。孤单的凉子，单薄的衣裳，一个人默默地离开戏台。就在出剧场的那个拐角处，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姑娘，需要伞吗？你可以下次来还给我。”一个紫罗兰色的雨伞在凉子面前晃动，时间在那一刻停住了，小姑娘好好似听到了来自天上的圣召。凉子只记得雨伞的紫色在雨中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还有那个男人的眼神是那么地沁人心脾、意犹未尽。

凉子羞涩地跑开了，是她的怯懦，是她的自卑，她不敢去面对这个男人那一双眼睛的深情对望。凉子终究还是因为缺乏一份爱的勇气而与自己爱慕的男子失之交臂。

   而这也是羞涩的凉子与他的“初恋情人”第一次地正面交流。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且是豆蔻年华里的唯一的一次与爱有关的邂逅。

也许，在男人心中，那是最平常的一次借伞行为，出于礼貌或是客套。而，对于凉子来说， 那一夜，那个男人的深情一望，是一种信心，一种鼓舞，就像信徒得到来自天上的呼召，开启了青春少女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里程碑式的启示。

如今，在她心中，凉子死了，秀娘活了，死的是凉子的与青春、与爱情、与初恋有关的那一抹青涩、一丝幻想、一点梦境，活的是秀娘的与世俗、现实、生活有关的那一抹残酷、一丝赤裸、一点真实。是的，凉子属于梦幻、属于梦境，而秀娘与秀娘的点点滴滴才是生活最真实的那一面。可，世间又有哪一个女子愿意丢弃所有的梦幻，而去心甘情愿地接受生活的全部现实呢？梦幻一直都在、梦境一直都在，凉子也不例外。亦或者，支撑她全部戏曲世界的力量皆源于那一夜、那一雨伞、那一个他------那一夜的朦胧缥缈，那一雨伞的紫色嫣然，那一个他的扑朔迷离。

                    （三）

他又来了，

三十年后，

她45，他56，

不过，她不再叫凉子，他也不再叫萧瑟，

她以秀娘隐匿了凉子，他也以陈煌替代了萧瑟。

三十年前，凉子是她的真名，

三十年后，她以艺名秀娘替换了真名凉子。

三十年前，萧瑟是他的真名，

三十年后，他以真名陈煌替换了艺名萧瑟。

今日的秀娘，

再见曾经的那个他，

心灵掀起无限波澜，且是波澜壮阔，

甚至她竟然有了惊世骇俗的想法：冲破礼教传统，与他重续前缘。

秀娘不再是昔日凉子的懦弱无力，

而是拥有一份成熟女性的淡定与沉静。

她想用秀娘今日的这一份笃定来唤醒心中那一个已沉睡多年的凉子。

凉子是否能够复活？

秀娘能否有那一股巾帼英豪般地魄力？

然而，

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梦境，且是秀娘一个人导演的梦境。

因为，

那一个曾经的萧瑟，今日的陈煌，

在一次聊天中对人说：“我想藉着秀娘在戏曲界的名声可以让自己的事业更上一层楼。”

秀娘听到了这一段对话，且是听得字字真切。

秀娘泪如雨下，且到了灵魂崩溃的境地，

心中的梦境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这让本就柔弱的秀娘情何以堪。

可，

秀娘，依然是那个秀娘，

第二天，

秀娘，依然在舞台上莺歌燕舞、爱恨情仇。

只是，今日舞台上的秀娘，

眼神多了一丝冷漠与黯淡，甚至是一种冷酷。

戏班老板说秀娘今日的人物刻画很到位，

因为一向饰演正面形象的秀娘，

今日扮演的是冷眼看世界的萧太后，

这是秀娘第一次演反派人物，且是她自己的主动请缨。

没有了青春梦境、没有了初恋情结，没有了那一夜、那一伞、那个他，

秀娘的生命似乎是被现实掏空的那一具空壳，

没有了灵魂。

然而，冷静之后，秀娘知道自己的灵魂没有失落，且一直都在，心中的那一个女孩凉子从来就没有死去，只是今日的秀娘看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凉子的情愫只属于凉子一个人，一个人的幻想、一个人的憧憬、一个人的花开花落。因为世间已无任何男子可以配得上凉子的这这一份女儿之心。

凉子也不会再复活，

秀娘也不会再冷寂，

因为凉子的豆蔻之心与秀娘的半老风华共同构成一个女人的一生浮华。

正如大家问秀娘：“你觉得你拥有真爱吗？”

秀娘回答：“萧太后将权媚之术横行之时，在她心中隐匿的那一抹少女的人性纯粹也在煎熬、挣扎。只是，现实将人性中的美好给打败了，可是，又有谁敢说萧太后没有完全的少女之心呢？”

当然，大家对于秀娘的回答也是感到莫名其妙、不敢苟同，纷纷予以摇头。

可是，今日的秀娘需要他人的认同与赞许来获得尊严与价值呢？

显然，秀娘的淡然一笑就已经给予了答案，

因为秀娘心中亦如明镜：真正了解自己的唯有三十年前那一个叫凉子的小姑娘，且是唯一的她，唯一的凉子，绝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包括那一夜、那一伞、那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