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

  过了春天，秀娘就十六了。这一年是绍兴十三年。

这日，咸安郡王带着家眷游春归来，车轿行至车桥下，一旁的装裱铺里有个老儿喊道:“我儿出来看郡王。”秀娘素来是爱热闹的，出了铺子在人群里张望。正好王妃打了帘子瞥见了秀娘，见她生的可喜，唤了虞侯来吩咐如此这般。

虞侯进了铺子，见了璞公璞婆，三人说了些话，第二天秀娘就被送进了王府。从此装裱铺的女儿璞秀娘成了王府里专职女红刺绣的养娘秀秀。

秀娘没了姓，王府里的奴才原是用不着姓的。

却说这日朝廷里赐下了一领团花战袍，王妃命秀娘依照模样绣出一领，秀娘果真绣出，与原品无异。郡王大喜，为回礼圣上，急去府库里寻了半日找出一块羊脂美玉，召来府里碾玉待诏，众人皆说不好，内中有个后生二十五六岁年纪，江州人氏姓崔名宁。崔宁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不如碾作一座南海观音。”郡王听后欢喜，命崔宁领玉，两月后，果真碾作了一座南海观音。郡王献于御上，龙颜大喜。郡王回府，按功行赏，除财帛外，更将养娘秀秀许配给了崔宁，只等满工三年便可成婚。

秀娘对这门婚事谈不上欢喜，但几分愉悦却是有的。王府里地位低下，无有依靠，自己的出身择了碾玉待诏为婿，原是再合适不过了。

秀娘在王府里有个姐妹叫做小婵。小婵时常问秀娘:“秀秀，你想家吗?”，秀娘心想:“哪能不想?市桥下的装裱铺是热闹的不必讲，西街的糖葫芦也好吃的紧，隔壁买卤食的张二爹爹他们家的酱鸭头的味道原是不能再好了。”秀娘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却说不想，她对父母送她来这劳什子的王府终究还是有些怨的。

这年乞巧，小婵死了，再也没人问秀娘想不想家了。小婵是被王妃打死的。郡王得了半匹蜀锦，赏给了正得宠的陈姨娘，陈姨娘用蜀锦做了双布鞋，蜀锦的珍贵自不必说，一个姨娘却用来做鞋，王妃顿时发作，但她终究没能对陈姨娘如何如何，而是找个由头把做鞋的养娘打杀了，埋在了后院里抄手游廊边的牡丹花下做了花肥。做鞋的人正是秀娘的姐妹小婵。

奴才原是不必有感情的，王府里的人似乎都忘了小婵。只有秀娘握着小婵的头绳，偷偷的哽咽了两宿。不知是哭小婵还是哭自己，王府是待不得了。

中秋节的时候，王府走了水，抱厦连着西厢，半个王府都起了火。王府众人收拾细软的，哭骂的，取水的，乱作一团。这一乱，府里的养娘们走失许多。

秀娘也出了王府，一路上惴惴不安，心底下盘算着自己的去处。不留意一头撞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不过二十五六年纪，细看来不是崔宁又是谁?

崔宁也认出了秀娘，两人没有说话，崔宁带着秀娘一路无声的走，就这样，秀娘来到了崔宁的家。

秀娘道:“我是逃出来的。”见崔宁点了点头，秀娘继续道:“王府里是待不得的，我原想回家，又怕王府缉拿问罪。”一言未尽，崔宁先噗呲的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倒是有趣的紧，一个劲的讲起‘我’来。”秀娘听后倒脸红了起来:“车桥下的人家，原是不必有那些讲究的。”

崔宁又道:“我原也知道王府里是待不得的，你既没有去处，又与我有了婚约，不如我们先去江州老家，再请了父母媒人成婚，开一家碾玉的铺子，做些买卖吧！”

秀娘道“原该这样，只是秀娘命贱，用不到父母媒人，天地为父母，明月做媒人，原是不必讲究的。”

于是，二人拜了三拜，喝了杯合卺酒。二人成了夫妻，秀娘又有了姓。

次日，二人便收拾细软遁走江州。到了江州地界，崔宁盘下德化街的一家铺子，又做起了碾玉的营生。

半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春天，秀娘和崔宁被缉拿回了王府。咸安郡王大怒，拖了秀娘丢进内堂由王妃处置。自己却坐了太师椅来问罪崔宁。

崔宁大声叫冤:“郡王容禀，秀秀养娘原是王爷许配给小人为妻，那日在街头偶遇秀秀，她只道满工出府，小人一时听信了，便与她成了婚，之后又回江州老家做了些买卖。”

王爷听了这话，放了崔宁，让他戴罪立功。原是这里有个缘故，上献御前的玉观音皇上实在喜欢，日夜把玩，一时不慎失手打碎了玉观音，命郡王再上献一尊同等模样的观音。崔宁领了命，唱了个诺，两月后照样碾成一个玉观音。王爷免了崔宁的罪，让他依旧回江州去了。

至于秀娘，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谈起。

一个月后，秀娘来到了江州的铺子，与她同来的还有她的爹妈璞公璞婆。听了秀娘讲，崔宁才知道，原来王妃向来欣赏秀娘的针织女红，也算作自己的半个心腹，当日秀娘逃走，王妃心中是惋惜大过恼怒，这次缉拿回府后也只给关了秀娘三个月，小惩大诫。崔宁只道今生与秀娘有缘无份，没想到今日能破镜重圆。从此后，二老二少在江州过活倒也快乐。

三年后，崔宁进京采办。顺路拜访京中昔日的好友马三爷。进门后，马三爷不问不顾，态度冷淡，崔宁不解问其故。马三爷哼了一声道“昔年你们一同被缉拿回府，你一人做了缩头乌龟，倒把罪责全推给了弱女子秀娘，你倒乖巧得了便宜，王爷免了你的罪。若是秀娘也像你这西洋点子哈巴狗一样，也不至于被王妃打杀，埋在了游廊旁牡丹花下做了肥料，连她的老父母也被王爷定罪赐死了。”

崔宁闻言大为惊骇，忙向三爷证实消息，三爷唤了内人宋氏出来，这宋氏原是王妃身边的婢女，宋氏不慌不忙的把事情从头道来，崔宁是越听越怕，脸色煞白，马家夫妻只觉得他或是良心有愧亦不在意。

崔宁告别马三爷夫妻，急急忙忙回到江州，可见秀娘端庄大方，璞公璞婆亦是行为举止并无异常。那到底秀娘的话和马三爷的话哪个是真的呢?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在这世上，原是除了崔宁谁也不必去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