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给女儿换纸尿裤,握着躁动的小脚穿过裤筒,不自觉哼着,“记忆中的小脚丫/肉嘟嘟的小嘴巴/一生把爱交给她/只为那一声爸妈…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莫名被自己戳中了泪点,泣不成声,脑海一瞬间快速倒带。最清晰的却是父亲如今苍老的模样。我是母亲,也是孩子……

父亲已是花甲之年,一米七二的个子,皮肤黑黝黝的,步履矫健,瘦削的背有点驼。斑白的头发长年利落干净,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深陷的眼睛闪耀着敏锐的光。他有一双大手,劳作使它非常粗糙,老茧累累,手背上却筋骨分明,年少时我总觉得那双大手握着整个世界。
父亲总是严厉的,不苟言笑。我想,几乎所有的父亲都不懂得用言语表达自己。年少的我同样不明白一颗父亲的心。
而母亲的慈爱是溢于言表。比如每年母亲在我生日那天同时给我们姐弟过生日,母亲给我们买新衣、织毛衣,母亲教我们识字、读书,母亲与我们嬉笑玩闹。那时经常听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妈妈是世上最爱孩子的人。

直到我看见父亲卑微的姿态……
父亲领我到镇上办理一份文件,他给工作人员递烟,对方推回来,烟在半空掉落,滚进了桌底。父亲蹲下,俯身捡起烟。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继续笑着和工作人员说好话。对方不耐烦地应声,慢吞吞地在文件上签字、盖章。
那一瞬间,我内心百感交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低眉顺眼的样子——原来这么刺眼。
父亲是个骨子都透着刚直不阿的人。他穷,但他自食其力,脚踏实地,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富贵讨好他,不会因为兄弟的作壁上观埋怨他。他说,“别人不帮你是本分,帮你是情分。”他远离践踏尊严的人,亲近热血而低调的人。如果追求美好生活意味着失去自尊,父亲宁愿圈地为牢。
可是——此刻是什么折弯了一个男人的腰?
生活所迫吗?不。
父亲明明懂得,生活不是刁难,是一场雕刻。他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坚定而执着。
他孝顺,赡养长辈,忍让老母亲的固执和对他的苛刻。他知礼,尊重他人,谈吐诚恳,凡事把握分寸,适当的时机做恰当的行为。他勇敢,乐于助人,徒手能与持刀的流氓搏斗。他无私,对兄弟姐妹的孩子视如己出,敦敦教诲,循循善诱。不管人事纷扰,只为手留余香。这样铮铮铁骨的男人,大概只有爱才能让他屈服。

人的善恶难分,但冷暖自知。有一次出门买菜,半路电动车的锁断成两截,我开到电动车零售商处。老板在店里和朋友喝茶,瞥了一眼,置之不理:“车子是‘老古董’了,修不了。”接着与朋友侃侃而谈。我转过身,发现车子完全无法启动。日正当中,我硬着头皮请求修理,那人黑着一张脸出来换锁,“一个锁50元。”我笑着说“好”,将他散发的负能量关在门外。旁边字画摆摊的老伯摆出了一张凳子,亲切地招呼,“孩子,过来坐会儿……”
生活的回馈决定于一个人的态度,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比美本身的存在更重要。一支玫瑰,有人闻到花香,赞叹花的美丽;有人害怕花茎上的刺,并不认同它的美丽。陌生人的热情与冷漠总是清晰的,我们随之产生相应的情感,比如感谢或抱怨。而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却常常被误解。

父爱如此深沉且深情。父亲是爱我们的,虽然他没有说过。
他平凡得如一粒尘埃,飘拂在空气中。我们开始蹒跚学步时,眼睛看见更多斑斓的风景,却忽略了父亲的爱护和守候。
我没有经历过重男轻女的家庭教育,没有被当作模板与他人对比,没有因为贫穷自卑,没有因为有所学成虚荣。我懂得善良、宽容、坚强、感恩,因为我拥有这样的家人。
有些爱像滴水穿石,在荏苒时光中默默沉淀。总有一天,突然地,我们就从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些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是被他们深爱着。

结婚后,每次回家父亲口是心非地说一些不好听的话,类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了解他的刀子嘴和豆腐心,我还是感到无家可归的难过。
生产的第二天,我打电话向父亲分享我的喜悦,心里无比期待父亲来看看他的外孙女。我想让他知道,他的女儿长大了,胆小、那么怕疼的女儿坚强地顺产了。我想看看伟岸的父亲抱着丁点大的婴儿露出慈爱的表情,然后想象在我小时他抱着我的样子。我想听听父亲孩子气地和他的外孙女说话,他会像爱我们一样爱她吗……我无比想念我的老父亲,在我成为母亲的第二天。当被告知他正在给奶奶过寿辰,抽不开身,我的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开始流淌。出院前,我在玻璃上看到自己肿胀的眼睛,面目全非的脸。
初为人母的我经常打电话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父亲请教关于婴儿哺养的一些问题。父亲意外显得有些笨拙,他支支吾吾的,挂了电话之后跑了一趟小诊所咨询我所提出的问题,再给我回电。那段时间,我经常接到父亲打给我的电话,心里甜蜜蜜的。
我爱着我的父亲,就像他爱我一样,自然纯粹。

我始终记得那个午后,我本想轻微地祛死皮就给脚底的鸡眼贴上药膏。正在家里做客的某先生接过小刀消毒后,握着我的脚开始清理伤口。母亲拿着纸巾坐在我的左边像是给我打气,父亲戴着老花镜在一旁监察,奶奶也围看唏嘘“看着都疼”。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妙,某先生痛下狠手,斩草除根。我试图缩回脚,直掉眼泪。父亲趁热打铁般,“她越哭你越要用力剜,把鸡眼连根拔起……”某先生总算速战速决,我却已泪痕满面。小小鸡眼,竟招来如此大阵仗。每每想起,即便在深夜里,也能笑出声来。

每个人心里总会有那么一些人,是家的代名词。房子不会是房子,而是漂泊的家。它总是亮起那盏橘黄色的灯,等候我们风尘归来。
父亲就是那盏灯,不是特别明亮,却给人无法言喻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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