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老舍至今始终并且也将活在中国读者的心里。这种活着,包括真正的爱,包括同情与怜悯,也包括猎奇,还有各种误解、传言、以及各种脱离了具体历史语境的苛求和嘲讽。
我想说,大家看到的所有的搞笑的老舍、功利的老舍,都是真实的老舍,也都是假象。因为老舍自始至终只为写作而活着,写作是他的宿命。这样理解,我们也许可以把老舍这段复杂的人生简化一点,也可以以更纯粹的心态来阅读老舍的作品。
老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毕竟我们面对的那么多作家作品,首先不是让我们居高临下地批评的。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作为读者、接受者的健康的心态。这个健康的心态包括喜欢一个作家、认真欣赏TA的作品和不喜欢一个作家、和TA毫无缘分,但是也可以不出恶言地拒绝这两个方面;当然对于这个作家的具体的作品,也可以这样分解:你可以认真地喜欢TA的某些作品,也可以郑重地拒绝另一些。
但是在不了解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冷嘲热讽。我这样说,是因为对老舍冷嘲热讽的人太多了,有同龄人,有大学教师,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对老舍这样了不起的作家冷嘲热讽。
鲁迅也是。最近一些年所谓鲁迅退出教科书的话题被炒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但是每一个在文学欣赏这个问题上真正成熟的读者,都会感受到鲁迅的可贵。“五四”以来这一百年,文学被各种时代的各种势力欺凌,有几个作家能像鲁迅这样站在制高点上蔑视任何一种欺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的?
老舍的作品和鲁迅有什么不同,这就是不同。《野草》这样的“刻毒”之作,老舍永远写不出来。这是从骨子里说两位作家的民族、血缘、家庭、教养、信仰导致的人生观、行为方式、写作方式的不同。必须强调的是,这里只说“不同”,没有“是非”和“好坏”之辨。
不管怎么说,鲁迅和老舍是中国新文学的两代作家,鲁迅对老舍的影响是深长地存在着的。
1939年,老舍说:
像阿Q那样的作品,后起的作家们简直没法不受他的影响;即使在思想上不便去摹仿,可是至少也要得到一些启示与灵感。它的影响是普遍的。一个后起的作家,尽管说他自己有创作的路子,可是他良心上必定承认他欠鲁迅先生一笔债。鲁迅先生的短文与小说才真使新文艺站住了脚,能与旧文艺对抗。这样,有人说我是“鲁迅派”,我当然不愿承认,可是决不肯昧着良心否认阿Q的作者的伟大,与其作品的影响的普遍。(《鲁迅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
“像阿Q那样的作品,后起的作家们简直没法不受他的影响”,具体到老舍本人在作品上,便体现在对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一代文人对“国民性”问题的执著精神的继承。从鲁迅的阿Q到老舍的祥子,很明显有着负面的精神传承。在《二马》里,老舍说: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出的呜呼哀哉了!
先不讨论这个观点的对错,这里确实有很深的“五四”烙印,或者说很深的鲁迅烙印。但是不同于鲁迅作为“五四”第一代作家在文化问题上的极端和偏激(不含贬义),老舍作为“五四”后的第二代作家,在对待“新和旧”这个二十世纪中国的经典问题上,笔下更多了犹疑。这犹疑一方面来自严酷的事实: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
—《断魂枪》
中华民族一直在做“东方的大梦”,一直在自我陶醉,自我沉迷,用鲁迅的话说就是“溃烂之处美如乳酪,红肿之处艳若桃花”,这样的对“僵尸的乐观”的否定是“五四”一代文人共同的话语指向,也是老舍这样的“五四”后第二代文人对“五四”精神的心领神会之处,并由此导向如“国民性”检讨这样的一生持有的创作主题。另一方面,“东方的大梦”不是自己醒来的,是坚船利炮轰炸之后醒来的:
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
—《断魂枪》
对此,“五四”第一代文人(如鲁迅)一方面痛心疾首,一方面引发了他们长久的“球籍”思虑;“五四”后第二代文人(如老舍、沈从文)则更多地以凭吊的方式展开他们的文化图景渲染。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老舍的作品里能更多地看到文化凭吊,在鲁迅的作品里,则决没有这种缠绵的深层原因。这也是为什么老舍能唱戏,喜欢传统的戏曲曲艺,和四大名旦做了终身的好友,而鲁迅一直痛恨戏曲,和梅兰芳做了一辈子冤家的原因。
具体到写作上,两位作家各自的风格一目了然:
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呀;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也不能怪儿媳妇成天着急;本来吗,不是不努力生养呀,可是生下来不活,或是不活着生下来,有什么法儿呢!就拿头一胎说吧:自从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儿媳妇有任何操作,夜里睡觉都不许翻身。难道这还算不小心?哪里知道,到了五个多月,儿媳妇大概是因为多眨巴了两次眼睛,小产了!还是个男胎;活该就结了!
再说第二胎吧,儿媳妇连眨巴眼都拿着尺寸;打哈欠的时候有两个丫环在左右扶着。果然小心谨慎没错处,生了个大白胖小子。可是没活了五天,小孩不知为了什么,竟自一声没出,神不知鬼不觉的与世长辞了。那是十一月天气,产房里大小放着四个火炉,窗户连个针尖大的窟窿也没有,不要说是风,就是风神,想进来是怪不容易的。况且小孩还盖着四床被,五条毛毯,按说够温暖的了吧?哼,他竟自死了。命该如此!
—《抱孙》
去读即可,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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