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明
我与添英仅有数面之缘,然颇相得,似有素契焉。其近欲出一画集,不以我为鄙,谆嘱我为文,因不揣谫陋,斗胆操觚。自度才力不足以铺锦列绣,实恐文字有伤于水墨清气,清夜徘徊,踌躇久之,权作门外之谈,聊博方家一粲。
添英天性肫挚,富慈悲心,微信所发都是劝善养生之类,与我等俗人矜夸为名营苟为利判然有别。故其所写,自然无关风月而有助人伦。朋友某君,人皆目为大言欺人华而不实,添英独敬其人重其才,颇得九方皋相马遗其牝牡骊黄之真髓。
添英尝言儿时夜间行路,冷月一弯,家山隐约,于今回想,宛然目前。挥毫之时常无须构图而丘壑浑然自在。惜心置宋元之高标而苦于眼高手低,故屡作屡弃,废纸盈篓。
朋友闲坐,皆言添英过于闲散,荒于绘事,否则以其资质前程未可限量也。添英则我行我素,不急不躁,清逸翛然。窃以为正因其不汲汲于名利,不营营于声色,心旷格高,作品乃有一段清润空灵之气。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有云:“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山。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盖迫促则心仄气短,画品斯下矣。以此观之,真艺术家必不高产,其每一作品必有无可泯灭之光芒及入人心灵之力量。我于添英之作所期许者以此。
一日,添英往知心好友张志泓家蹭饭,志泓趁机要其留下墨宝不然将下逐客令,于是伸纸落墨,大笔挥洒,饭未熟而画已就,水墨淋漓,气韵漾然。好友劝投稿,却因心有未愜而犹豫不决。力劝乃投,一投即力压群雄,夺得福建省写意画展优秀奖。盖因技法纯熟而能目击道存,心手相应而能神行纸上,勾擦皴染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神光离合中,水墨荡漾空际。
添英所作枯树,布局精巧,绝去陪衬,四无依傍,树枝则无微不曲,用笔率意而又精工,颇得李营丘“千屈万曲,无复直笔”之妙,令人百看而不厌。最妙者乃在此一褪尽繁华之老槐,露出瘦硬如铁之枝桠,一只麻雀枯立其上,整个画面弥漫着凄苦气息,然凄苦中又有决绝之坚守,直让人无端的欲将整个春天唤醒,方觉不负如来不负卿。
此老槐之孤雀乃令我无由忆及添英之另一人物画,一老妪立于沧桑之背景前,眼睛看向画面右前方,坚定而又倔强,嘴唇抿得几成一线,似有无数话语要汹涌而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住。其左手探向口袋,又似随时准备应对生活之磨折,神情却是镇静而又坚忍。添英笔下,老妪与孤雀竟有一致之神性,诚可谓“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添英尤喜画荷。荷花好似作者之红颜知己,作者拜在其裙下,为她痴迷为她癫狂,为她茶饭不思,为她魂牵梦绕;为她安置最适宜之居所,为她置办最脱俗之衣裙,为她买胭脂,为她伤零落;雨来,风来,蜻蜓来,怕她受伤,怕她寂寞。为博红颜一粲然,作者不断做出改变,墨之浓淡枯润,笔之皴擦勾描,表现之写意与精工,章法之疏朗与繁密。反反复复,不断尝试,试知己容颜变幻神气完全否;唯恭唯谨,不断询问,问荷花人生几度秋凉还好吗。
作者胸中之逸气,偶得之妙想,皆于荷花焉试之。颇得林和靖梅妻鹤子之遗意。
有一画荷佳作,令我叹赏不置。郁郁勃勃之元气,于冲天而起挨挨挤挤之荷叶氤氲而起,上方有一大鸟拍空而下,似欲扑向叶底之猎物。荷叶底下浓淡兼施,泼墨破墨并用,精力弥满,创造出清亮通透充满无限生机之水底世界。作者尤其善于用水,画面润泽透亮,爽气宜人,于是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我恍惚如见添英手把紫砂壶,细啜香茗,徜徉画前,怡然自得之景。正是:画成未拟将人去,茶熟香温且自看。
真艺术从来小众,真作家坚持自我(谢稚柳先生称画家为作家)。他引领潮流而非随波逐流,他膜拜传统而又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他善自嘲如李唐“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而毕竟不画牡丹;他化失意为诗意如徐渭“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而葡萄无价。且与添英共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