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海

暑假结束前最后一次去海边。

潮水退了很远，海浪温温柔柔的涌过来轻抚着石头，声音微弱到恰巧与远处山林里的鸟鸣分庭伉礼，海鸥也罕见的集体噤声，海边静到有些寂寞。西南边太阳直射着的海面是闪耀的雪白，再近些，白点与灰蓝点交错着闪烁着，有点像一块坏掉的显示屏。我找到一块远离人群的大石头坐下，侧着看远处沙滩上形形色色的人和高耸入云的山峰。

头一次面朝这个角度坐着，视野里的一切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海水与海滩的分界线从左下延伸到右上，将画面分割成两个大小相当的三角形。各式各样的棕与灰配上石头各异的线条组成复杂却一成不变的近景，远处是颜色渐变且不停流动着，动态和颜色却相对单一的海面。海的尽头是连绵的青山，近处的山清晰到可以看清山顶锯齿形的树的轮廓，远处的山只有虚晃到几乎与云融为一体的大片色块。还有云——仅以黑白灰三色就构成这个世界上最平易近人的美，却瞬息万变，一旦错过，将永不复还。

其实，整个海边的景象都是这样变化多端。我见过它许许多多的样子：我见过粉橘色的夕阳化在奶白色的雾里，给海面铺上温柔又暧昧的轻纱；也见过灰蒙蒙的天罩着阴沉沉的海，海和天融在一起，好像只要一直向前迈步，就能走进天空的深处；见过波光粼粼，像是夏夜的仙女棒一样闪烁的海面；也见过晦暗凝固的像是覆着一层灰的岩浆一样爬动着的海水……

我痛恨自己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出眼前的景色，也无法准确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即使拍下来又怎样呢？镜头只能捕捉它千分之一的美，或是说，小小的电子屏只能勾起我心中万分之一的感动。我知道，每次去海边都将成为一生一次的独特体验。我留不住他们，我凄楚地、惆怅地想着。

每次临别前，我都不由的感到焦虑，于是反复的闭眼尝试在黑暗中描摹今天看到的景象，然后睁眼进行对比和修正，以此希望能够记住今日所见。然而转身离开时，记忆还是像潮水一样退到遥远模糊的地方。像个刚从甜梦中醒来的人，急切的想要将每一个画面都隽刻进脑海，却只能无可挽回的任那些细节从指缝溜走，留下可怖的空白。

就算能回想起来，又怎样呢？回过头品味当初的记忆时，无论是景象还是心情，都模糊的像毛玻璃另一侧的雨天，朦朦胧胧失去了本来的色彩。日记告诉我：那天站在这里，我好快乐，感到自己变成浪头随着白色泡沫一起翻滚着冲向海岸的细小水草。我强迫自己回想那时看到的风景，可是由它引起的情只到能够支撑我微微一笑的程度。于是回忆只是给心里徒增惆怅和怀念，还有再体验一次的欲望。没有意义，败得惨烈。

快乐有时效性，失去总是不可避免。我凄楚地，惆怅的想着。

然而最残酷的是，我不断在失去的，不止是海，而是一切。我将要失去这个舒服的暑假，更远些，我在不断失去青春和每一分一秒活着的感受。

我也许可以在这里写几句拿来安慰自己的鸡汤。活好当下也好，未来还有许多可能性和希望也好，可这些不足以完完全全的说服我。我也可以像以往以文字游戏的方式告诉自己：既然回忆存在，就不必再询问其意义，毕竟有没有意义也无法改变它的存在本身。可有无意义都无法改变我因失去而难过的事实。

我坐在海边，海风轻柔。我脱下鞋子，踩上潮湿的沙地。潮水涌上来的瞬间，冰冷的海水带着令人惊异的平和感，触碰到我的脚趾，脚心，进而淹没整个脚掌和脚踝。沙粒同潮水捎带来的活力一起喜悦的腾空，在我的拖鞋里翻滚，快乐从脚趾一路窜上面颊，提起我的嘴角。我忽然想起之前的某个下午，我趁着退潮走到很远的地方去，风一样的柔和，脚心细软的触感也是这样让人安心又快乐。又想起某个早上六点的海边，和今天一样静的出奇，整个世界只剩下海水与我……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过往的灵感像一串灯泡一样接连被点亮。快乐的时刻不再是时间长河里彼此孤立的、沉在河底隐约发光的金子，当下和过去的珍珠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产生联系，串成一串晶莹的珍珠项链。

我在寻求共鸣的路上屡屡碰壁，最后却与曾经的自己不期而遇。

也许就是回忆的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