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学校放假,回到家乡成都。因为妈妈的工作性质是节假日时间为经营旺期,加上工作人员都要回家过年,所以她需要一个人忙店里工作,比平时更忙碌。我放假回家,就自然而然的担起了做家务的活。中午吃过午饭在店里帮了一阵忙后,我准备去菜市场买些菜,好准备一家人的晚饭。妈妈跟我这个已经一年没有回国的小子炫耀我们伟大祖国的新科技——摩拜单车。她得意洋洋地拿出手机,在像一个潮人脖子上刺的纹身一样的单车脖子上的二维码上扫了一扫,然后拍了一下座凳,扭一扭车龙头,对我一笑。
我带着体验新事物的好奇心情兴冲冲地骑着单车woho一声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熟悉的菜市场总是人来人往,嘈杂喧闹。我被门口挡汽车的圆形大理石小柱拦住了我两公里“自由越野”,于是我只能跨下车凳推着龙头往前走。离菜市场大门口不远的地方,公平秤的对面有一个方形的大柱,或许是用来支撑屋顶的顶梁柱。柱子四周分别设有四排供人坐下休息的带靠背的连接式方凳。我推着自行车向里走。我是一个对别人的注视很敏感的人,在目之所及的范围,有人盯着我,我基本是能够很快知道的,就像现在。
我转头看向目光的来源,是一个头上戴着枣红色毛线圆帽子,穿着暖和的深棕色格子棉衣棉裤,加绒的毛毛鞋,身上围着一件旧旧的深蓝色围腰的老人。她因衰老而下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透过下塌的眼皮中,一双模糊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其实在菜市场或者公园这种地方,这样的老人很多,只是以前我并不放在心上。可自从年龄越来越大,过程中也失去了我深爱的外祖母之后,看到这样的老人会关注一点了。
当我买齐了我需要的东西,推着分量明显变重的车龙头出来,发现那个老人还在那里。姿势没有变,也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又停留在另外进菜市场的人身上。我突然感到一点心酸,是因为我好像知道了她在看什么。
我想起了我过世的外祖母。是在距离我们住的地方只有几公里的老家,叫金星村。那是一个农村,周围布满了贩售花木的生意人,所以沿着进老家的那条小路口的一整条路,包括周围,都是密密的各种花木。进了小路不太远,往右拐,一条五十米左右的齐整的泥巴路,尽头就是老家那大大的铁门。门口贴了两张秦叔宝的人物像,两边是两幅红底金字的对联,院子里种的柚子树的枝叶争着往墙外伸。门总是开着的,因为外祖母总在家。
我的爷爷和幺外爷是她的两个儿子,因为工作和交际,常常是不在家的,村里墙不高,也没有什么警报装置,外祖母就是一个常年的守门人。我从小到大,习惯了一回到老家就看到外祖母笑眯眯的脸。有一次和我妹妹调皮,偷偷溜进去,悄悄在房间里活动,感受这种偷偷摸摸的乐趣,记得后来还是被她发现了,她突然看到我们两小姐妹回来,激动的嘿嘿笑。还有一次,我要回城里的家了。她总是送我们走,我们在前面越走越远,她跟在后面,最后隔着几米我们说一声我们走啦,就转身向前走了。她看着我们走远,然后或许是自己回去了。
那次我一个人走,道别过后仿佛听见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猜想应该也是叫住我讲几句什么下次回来玩,好好学习这种无聊的话,就突然生出一丝恶作剧的念头,就不回头,假装没听见,反而更大步的向前走,想着没回头应该喊几声就不会再喊了。可是背后的喊声一直没有停,那衰老的,在努力试着大声一点,却依然声音很弱的外祖母的声音。见这喊声实在太有毅力,我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年迈的祖母一边举着手,一边向我的方向赶着。我停下脚步等她过来,可看着她在努力快步,可依然一顿一顿的小步子,叹了口气,迈着我的大步向她走去。我问她什么事,她低下头打开她攥得紧紧地深蓝色手帕,里面有红红皱皱地四百块钱,她拿出来塞到我手里。内疚和悔恨一下冲上我的脑袋,我鼻子酸酸的,突然红了眼睛。
2012年,我外祖母去世了。
我知道这个老人在看什么。子女在外,一个人真的太寂寞了。带着晚年对可能会突然失去生命的恐惧,对着安静的只能听见自己走动声的房间,她会感到很孤独和害怕的吧。所以她会喜欢菜市场这个地方,她会在这里一个人坐上一天,看着繁忙的人群,听着吵吵闹闹的声音,她才会稍微感到一点生命的力量,来填补她内心的空虚吧。在嘈杂的菜市场,每个人都是忙碌的。只有她,是安静的。安静的一动不动,安静的仿佛一座孤岛,与世隔绝。我想做点什么,可我做不到。我只能推着我的自行车,默默走过她,然后回到家,做我家人的晚餐,继续我自己的生活。
生活中有太多默默看着行人的老人。很多人说,父母有自己的生活,不用担心,他们可以和老朋友一起打打麻将,聊聊天,出去走走。可是,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总是默默坐在菜市场,或者公园的长椅上,没有表情,只默默看着别人走过来,然后走远,直到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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