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了一个人。
初次见面,给你带点礼物。说着递给我一个小的袋子,皮革制的,放在手心有点沉。
我问他,这里面是什么?
盐。
他说。
他是个神奇的人。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饭,脑子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想着想着,突然,一个铁质餐盘就落在了我对面,发出“啪”的一声。我下意识抬头去看,发现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生,头发不长,白净的脸上挂了一副眼镜。见我看他,腼腆地一笑:
“我打扰你了?”
我说没有,低头吃饭,也不再看他。末了,餐盘旁突然被推过来一个小袋,褐黄色的,结着暗色的细线。
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又讨好地笑了笑:“初次见面,送你个小礼物。”
我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盐。”
盐?我惊诧地看他一眼,哪有人没事怀里揣着包盐到处送人的?难不成是口重,就自备了盐来食堂?不过转念一想,这若当真是盐,那刚好我正觉着我的土豆有些淡。就自顾自解开了袋子,想看看里面的盐什么样子。
袋子是空的。
“别倒!”他突然伸过手,阻止了想把小袋子翻过来倒空的我:“这是很贵重的盐,只能在夜里吃,在有月光的地方吃。”
然后把袋子小心地拿回去,细细封好,又递到我的手里。
我心想,这人要么哪里有问题,要么是在玩我。但看着他此刻这份认真和小心,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妨回去试试看,自然会知道了。”
我说好。
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我那袋盐。
那天我回到家里,就把空的小袋子扔在了茶几上,去做我自己的事。本来我想说,我对这乱七八糟的事是一点都不信的,可他认真的眼神却总在我眼前浮现,让我有些困惑。
索性就听听看他的,又不会损失什么。
我这么想着,就去开始忙自己的事。而时间总是极快的,我感觉自己才翻了几页书,打了几个电话,月亮就已经悬挂在夜空正中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袋子。
我从琐事里挣脱出来,去冰箱取了点酒,拿到茶几前打算喝上两口,然后准备睡觉。喝东西的时候我一只手拿起了那个袋子,把玩了两下。感觉是个用料考究的袋子,有些年头的皮革摸在手里很柔软,质地细腻,在月光下还隐约有些温暖的感觉。
不过质量似乎没有变化。
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嘴角上扬,小小地嘲讽了自己一番,居然还对这种事抱有了期待。不过还是把酒放下,双手捧起袋子,随手一拉把袋口解开。
里面是雪。
那天,我坐在月光下,把带子解开的时候,惊诧地看到袋子里面露出的不是褐黄色的革料,而是一些银白的雪,密密布在袋底,映着一层雪白的光。我真的讶异了,明明白天还是空的。
这么想着,我伸进去一根手指,沾了一点那冰凉的雪晶,放进嘴里:
是咸的。很丰润的咸味。
“昨天是个满月,盐应该是很正的。”
第二天在走廊上见到他,他主动走过来对我说。
我表示我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你总归会理解。”他拍了拍我的肩:“因为你能理解,所以我才把它送给了你。也因为我把它送给了你,你也就能理解。”
我问为什么是我?
“没有理由。真的。”
他耸了耸肩。
之后的几天里,我每天夜里都在品尝那盐。我发现两件怪事:一是这盐的量看起来不多,可怎么也不见少。二是这盐的味道似乎还会变化,月盈则味盈,月亏,则盐尝起来就苦涩,好像海水席卷后冰冷的沙地。
我搞不明白个中缘由,只能一点点推测。恐怕这盐是和月光多少有些关系,有月光的时候就有盐,而月亮的盈亏则会影响到盐的味道。不过这又是怎么做到的,我仍百思而不得其解。只能权当作,这个小袋子,连同里面的盐,和某些隐秘的世界建立起了一丝不为我所知的联系。
后来我许久都没有再见到他。
我一来不知他名字,二来不知他的学科,想找也不知该从何找起。也就没法从他那里得来解释。
后来有一天我路过教室,发现他就坐在门边,一眼就能扫到的位置。我低头看了眼表,还有些时间,索性就站在那里等着他下课。
大概是看到我站在这,没过一会,他就找了个空子,从教室的后面钻了出来。
“怎么站在这里?”他问。
没什么,刚巧看见你,我说。你这袋盐是怎么得来的?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若想知道,那你跟我来。”他说。
我随着他一路走,出了校园,左拐右拐了几个街口,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区。正当我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已经摸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门,邀我进去。
我本想问他为什么带我来这,却一下子被视线里的一样东西吸引了:那是一粒通黄透光的浑浊圆块,远看的时候觉得里面是层层丝絮,近看了才发现是些深色的纹路,理解而狰狞地悬浮着。
这是琥珀?我扭头问他。
他说是,把门口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走过来招呼我坐。我眼睛仍盯着那块浑浊的黄色在看,口里问他,这种琥珀不怎么值钱吧,我听说要里面有虫子之类的才好。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块,当个摆件倒还合适。
“不,你错了。”他看着我的眼睛:
“这种琥珀是最值钱的。”
从前这片林子里,有猎虎的人。
人说猎杀老虎,多是取虎皮虎脏虎鞭,再把虎头砍下来处理,做成装饰品来卖。由此,猎虎人就讲究说,杀虎不能伤其皮毛,穷途末路,没有精神的老虎的皮也不好用,没有光泽。虎死的时候最好尚有斗志,这样做出来的虎头威风尚存,看着有气势。
可偏偏有些少数猎虎人,他们专门反其道而行之。他们选老虎,多半选那些已不在壮年的老去的虎,也不管会不会伤及虎的皮毛,只要是不致死的武器,他们无所不用。而且越是能折磨得老虎痛苦的越好。
他们要是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只虎,就静悄悄地跟上去。看虎要捕食,就从旁边攻击它,搅坏它的捕猎;看虎要喝水,就在一旁放冷箭;老虎要睡觉他们也不许,要用吵闹的小鼓小锣把每隔一段时间老虎惊起来。
如此几天,虎的精神就被拖得极为涣散。它饱受了折磨,食不饱,睡不足,愤怒地咆哮和寻觅,也只能换来一片寂静。
就像被幽灵缠身一样。
最后虎终于濒临崩溃,它不再搭理人的无聊挑衅,即便你把箭镞射进它的皮毛它也一动不动,只顾睡觉。这时猎虎人就明白时机已到,于是他们在老虎身上撕开一道致命伤,又刻意留下它一丝气力,指引它去事先决定好的墓场:林中一片空着的松软沙地。
穷途末路的老虎,最终拖着一身的伤痕走到了那片空地。这时猎虎人也不再折磨它,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着这只正在死去的猛兽,在它终结的墓地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老虎面朝大地,虚弱地趴着,眼睛久久凝视着地面。过了许久,呼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猎虎人也不去动它的尸首,只是放在那里任它被啃食,被偷走。就好像他们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出于某种阴暗残忍的心理,专门为了让老虎饱尝痛苦一般。
然后下一个月黑的夜里,他们偷偷地跑回来,用铲子从老虎的头颅躺过的地方开始挖掘,深约二尺,直到铲子碰到什么才停。
拿出来,是一块不规则的圆块,沾着层层泥土。用布一擦,方能看清,是一块琥珀。
绝望的虎死前最后的目光,渗进了泥土,最终化成了一块琥珀。琥珀浑浊,暗黄,细看时里面有激烈的波纹,就像虎临死前的悲伤与绝望中藏着的那一丝愤怒一般。
所以你想说,这块不是琥珀,而是……老虎死前的目光?我问。
他点头称是。
我突然觉得手中的这昏黄的物质有千金之重,赶紧放回了原处,
“这世上,有人收集虎皮来取暖,有人买虎脏来滋养,也有人购置虎头来耀武扬威。”他看着我说,“也有人,一掷千金,去买一个生命在绝望中死去时留下的目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也就有人会去收集月光。”
月光?我问,你是说这盐?
他说对的。月光到了这袋子里,就会化为盐。满月时盐色白而味甘,残月时盐色枯而味道苦涩。要是没有月光,就没有盐。
我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拿这袋子怎么办。
他也不说话,末了,他说,“我把这袋子送给你,你拿着就好。”
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受不起。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要我拿走。
我无奈,只得向他道了谢,开门走了出去。走的时候被他叫住,说若是再有什么疑问,就来找他就是。然后说了名字。
我说我记得了,转身离开。
回学校处理了一些事情,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家。伸手进衣袋摸了摸袋子上的纹理,就把它取出来,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
过了一会,我见天边云层渐渐散去,月亮从中露出脸来。月光扫过我的窗前的时候,我看见那小袋子又盈起了雪白的颜色。
我长久地看着那光,直到睡意袭来,沉沉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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