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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他乡(25)

人在他乡(25)

作者: 林建明 | 来源:发表于2024-06-08 06:32 被阅读0次

    《菜园小记》

    萝卜

    屋后的萝卜终究还是长齐了。“头伏萝卜末伏菜。”我末伏种下的时候还是很酷热的天气,加上“苦苦……苦”的斑鸠不时地偷扑下来刨食,尽管天天下午拎着桶去浇水,生出来的秧苗还是瘌痢头样。难看,不得不补种了两次,才算每个小窝里有了茵茵绿色。

    时常站在窗边,看着五行菜苗扭扭捏捏的样子,感觉像跳动的五线谱。记得母亲种的菜地,都是一小窝挨着一小窝,横看竖看斜看都在一条线上,一垄如同一张标准的方格稿纸,里面像是用心描出的文字。其实,我的母亲不识字,连她几个儿子的名字也认不出,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

    萝卜苗长到一拃长时,就该拔掉多余的,每窝留存四五根苗足矣,太挤没有空间,萝卜就长不大。拔出来时,有的是白嫩嫩的直根,有的已经早育,长出了萝卜的雏形。拔出来的萝卜秧子,可以吃,不过不像白菜苗洗净就可以直接扔到热锅里,或清炒,或烧汤。萝卜秧子摊在阳光下晾晒天把,再洗净放进盆里,撒一层细盐,死劲揉,抖抖,再揉,直到萝卜秧子大汗淋漓,直冒绿水,脆嫩的杆子变软,变得有筋道。再揉,一棵棵水淋淋的秧苗就萎缩成一团无绪的乱麻。揉好放进适合的容器里,上面用重物压上,类似于腌菜。三四天后取出,洗洗,挤挤,切切。热锅里加油,入菜,再添加点毛豆籽,好看一点的可切些红椒丝。翻炒,入盘。可佐酒,可辅粥,味道鲜活,脆脆嫩嫩,清清爽爽。

    早年地里没什么花样,秋冬季节随处可见的便是萝卜白菜了。偶有大蒜、芹菜、韭菜都是扁担长的一小段。萝卜白菜种的多,除了人吃外,还要给鸡啄猪啃。霜降过后,萝卜白菜收一部分回来腌制,以备来年的荒春。

    我其实已经不能准确地描述那种味道了,时间是副良药,能治疗不愉快的事,也能淡化曾经嚼过的味道。

    草头

    上个礼拜天傍晚,我去做核酸,碰到邻居老夫妻俩,女的手里端着篾畚箕,男人扛着根锄头,慢慢悠悠朝东去。问他们怎么不去做。男人答应我说,去种草头,回来做。这话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家也有包草头种子,买回来差不多有个把月了。上次种萝卜白菜的时候,因为天热,妻子说不适合下种子。被她数落了一顿,我嘴巴没说,其实还是偷偷将草头种子带回家了。

    这回别人能种,我去种不会错了吧?

    种子下地后,为了防止鸟儿刨食,我特地将铲倒的空心菜禾子遮盖在地表上。老天也算配合,种下后间歇着落了几场细雨,“润物细无声”,不觉间地上湿润湿润的。

    昨天下午去看,种子发芽了。说实在的,我吃过许多次草头,要说种,真的还是从娘胎里生下来第一回。我赶紧拣净上面的遮盖物,然后就蹲在地边,傻傻地看它们可爱又柔弱的模样,细细的杆子白白嫩嫩,还有鹅黄色的,挑着三瓣圆圆的嫩叶,像金钱草的孩子。再看看,出芽率不错,很密集,看样子年前便能尝到鲜了。

    草头,又称苜蓿,在江浙沪地区被称为“金花菜”。这名字很形象生动,四月头在前面菜地散步的时候我见识过它,花朵细碎,颜色金黄,那时它正默默地繁衍着后代,是一种幸福得忍不住想炫耀的光泽。

    我第一次吃草头要追溯到上个世纪的一九九一年。在常熟的辛庄镇下货的时候,跟着老乡去窑厂的食堂买饭菜,见一块小黑板上写着“今日供应”的下面有草头,好像是两毛五一小碟,老乡端出来时,我眼一瞄就觉得像老家田里的红花草,但又比红花草瘦,仿佛是缺了肥料,或者是一个月没下雨的缘故。一小撮堆在一起,也看不出个头绪。夹一筷头尝尝,慢慢嚼,细细品,竟然有股奇特的香味。老乡说,这是草头。我便笑,江苏佬什么都吃,草头也能作碗好菜。

    后来去上海,每年春天都要品尝几次。我只知道草头的两种普遍的吃法,一是清炒,二是烧汤。清炒时需加一点高度白酒,烧汤和青菜别无二样。

    上海人冬春最爱吃草头,认为它是一道清爽的美味佳肴,所以饭店无论大小必备。现在我家也有了,有客人来,不必上街去买,笃悠悠去菜地挑一点,上一道酒香草头也是件很惬意的事。

    黄芹

    黄芹不是美女的名字,是芹菜的一种。

    我那天急吼吼地去菜场那家种子店买萝卜白菜籽时,扫完付款码,觉得拎着的白色塑料袋轻飘飘的,心里总感到有点缺陷,是什么缺陷一时想不起来。电瓶车开了几十米路,袋子被风一吹,在车龙头乱撞,想想还是种子的缘故。这萝卜白菜看了一辈子,嫌了一辈,但还是吃了一辈子,直到现在能种点小菜,第一个念头仍是它们,这是不是太执着了?像守了一辈子的爱人,也该耍耍花头吧?花头不是花心。返回问店主,现在还有什么适合种的种子。店主便推荐了黄芹,当然还有草头,菠菜,花菜。自己对黄芹尤其好感,是因为黄芹炒肉丝豆干持别有滋味。

    其实去菜场买菜时经常见到黄芹,一堆堆整齐地摆放在摊位上,杆子修长且黄酥酥的,与众不同,显得苗条娇嫩。每次眼睛瞄过,总觉得它们来自温室,像不曾经历风雨、沐浴阳光的鲜花。有了种子我便想象,如果这黄杆子绿叶的蔬菜长在菜地里,该是多么诱人的风景。

    种完草头的时候天色还早,准备继续撒黄芹的种子。撕开包装袋,手指伸进去捏捏,发觉像是捏了草木灰。掏点出来再瞅瞅,贴到眼珠子上也看不到乌溜溜的种子模样,如同用麦草碾碎的样子。那天我没继续种下去,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的底气。

    晚上躺在床上,便想到老家的芹菜。圆杆子是绿色的,飘逸的叶子也是绿色的。每到春末,母亲大清早就会去菜地里割一篮子芹菜,用筷子挎下菜的叶子,惹得一群鸡围着过来互相抢夺,追逐。洗尽了的芹菜切成小段清炒,其味清香扑鼻,嫩脆爽口。那时白菜,萝卜,莴笋都已苍老,开出了白的、黄的花。辣椒、茄子、豆角等夏季蔬菜才刚出世,菜地里只有芹菜、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一直绿到夏季蔬菜上桌。

    我已记不清楚老家芹菜种子的模样,但记得每年到了秋末,母亲就要整出一锄头杆子长的空地,泼上水粪,太阳底下晾晒几天,用锄头的角掏出一条条的浅沟,像河面上划出一波波的水纹,然后将当年接近枯萎了的芹菜枝切碎,均匀地撒到沟里,再轻轻的覆盖上一捧捧的青灰(烧饭后的草木灰),那青灰不仅仅有肥力还有温度。母亲那温柔的样子像是给它们盖上被子。

    黄芹的种子也像草木灰。我想,地应该再整得平整一些,地表上的土坷垃还应该敲碎一点。倘若种子下地时淋场细雨那是最好不过了。

    一方土地养一方人,这个养字也是慢慢摸索出来的。

    《小满,麦子黄了》

    小满日,早早吃过晚饭。无聊。出门去小区前面走走。

    夕阳下,菜地不仅仅有青色,还有绿色,黄色,大大小小交错拼凑,像极了佛家的百衲衣。而那一条黄色,竟是久违了的麦子。我久久凝视着它,如同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撒播的麦苗看上去有些乱糟糟,枯萎了的叶子开始下垂,竖立的全是麦穗,密集的麦芒,像无数根金针保护着饱满的麦粒。

    “田间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唐朝著名诗人白居易这首《观割麦》的开始句,形象地道出了麦熟季节的动感画面。

    许多年没见过老家的麦子了,听说没人种了。留守在村庄里的都是老年人,还有带孩子的女人。庄稼人开始嫌麻烦,嫌收成低,嫌这嫌那,说明日子好过。

    但我忘不了麦香,它刻在记忆深处,被这尖尖的麦芒轻轻一挑,再遥远的往事也像初夏的溪水汩汩流淌。

    割麦过后就有捡麦子的。童年时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乡下人可能都有过。那时我读小学,母亲并不赞成我去捡麦子,她只希望我好好读书,在农忙时,帮家里洗洗碗做做饭,或者傍晚时,门外的场地打扫干净,她和父亲在外面忙忙碌碌,回来有碗现成饭,就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了。但我忍不住,这不是我有多勤快,也不是我不畏惧火辣辣的阳光,不怕戳得皮肤又痒又痛又难受的麦芒。这都是受队里差不多大孩子的影响,用乡下人话说叫作热哄,还有一种别人行我也行的心里攀比。

    日晒稻黄,雨淋麦黄,还有五月暖风地抚慰,麦子就勾下了头颅,若阳光明媚之下,蹲在麦田旁边,能听到麦粒破壳的“咔咔”声。村子里也能听到这种声音似的,忙碌着准备草要(绳)子,忙碌着将镰刀挫得锋利锃亮,麻绳挂到了扁担头,忙碌得吃饭也不准时,只等一声“割麦啰!”

    农忙的时候,学校会放几天假,孩子们在家里待不住,一个个悄悄地溜出村庄。

    队屋后就是北埂之渠,站在渠北边,就像是站在一幅油画前,朝东朝西看都是麦地,中间收割完的油菜地。因为我们个子矮,在视线中砍出来的沟壑也被黄澄澄的麦子填满,像江水似的汹涌澎湃。

    不是每块地都有麦穗可捡,也不是每块地随便可以下去捡的。那时有句话叫“散河”,如同队里的鱼塘抽干了水,队里的人捉完了鱼上岸了,旁边的人才可以下去寻找漏抓的鱼虾,老鳖是一个意思。所以捡麦子大都在下午,割倒的麦子要晾上半天,露水干了才能上垛,麦粒才不会潮湿发芽。

    能够捆麦把子的都是有经验的中年人,他们取一根将在水中浸泡过像麻花般的草要子,脚踩住一头,手握着另一头,拉直,再朝前面一扔,双脚并拢立在草绳中间。然后就可以接过女人们递过来的一抱抱麦秸秆,弯腰码齐,估计差不多时开始捆把子。看似貌不经心,双手却是一杆秤,多一把也不会要,少一把时要添上。然后再弯腰,捡起脚下的绳头,两只膝盖扺住自上而下用力,捞起另一只绳头,双手交错,压,挤,缠,塞,一整套动作,瞬间完成。双手再拧起麦把,检测一下草绳,不松不断就算完成了一梱。

    一亩地麦子能梱四五十个麦把子,如果套种了棉花只有二十来个。一片地从割到挑回生产队的稻场上堆都像是抢火似的,割麦时节容易下雨,一下就到黄梅季节。

    捡麦子的除了小屁孩外,还有在家带孩子不能下地干活的老龄女人。捡麦子一是眼快,二是腿快,三是手快。眼睛也不扫得太远,还要当心脚下的麦茬,光脚踩上去不是那么好受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捡麦子的事情已经隐隐约约,记不太清楚,就像模糊了的童年时光。

    《熯粑》

    文乡群有许多人聊天,聊的话题是三月三的米粑,还有怎么熯好小粑。

    我看的时候正好是许老师在拉呆他的焊粑经验,怎么掌控火候,还写了一段“熯”小粑之我见 。可见当时场景之炽热,仿佛众人围站在一口锅前,有人操作,有人指点,似乎有热气腾腾的米粉香直扑鼻腔,侵入肺腑。当时我也准备说几句,可又没有底气。便想,我不拉呆,明天写篇文章给你们瞧瞧:熯粑,我也会。

    最近一件很忧郁的事情,就是清明节受疫情的影响不能回老家。铜陵的疫情刚刚控制住,上海又成了重灾区。我家院子外没风景,有风景也不能跨过去,天天待在家里便有点烦闷。

    今天就是清明节,但在上海也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早上六点醒了,睁开双眼,想想不能回家的事,窝在床上就懒得起来。望望天花板,瞄瞄窗外,没见到太阳的光,也没有看到淅淅沥沥的清明雨。

    妻子比往常起床也迟了一些。七点多了,我听到厨房里那台豆浆机开始工作,有这个确定是突然听到轰轰的声音,响了不到分把钟就停住,以为没声音时,它又来轰一阵。然后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不是豆浆机发出来的。起床漱洗完毕,推开厨房门,见到妻子在做粑,咸菜馅的,芝麻馅的两种。小桌子上铺了一张纸抹布,八只做好了的米粉粑排成两行,整齐得像麻将牌的八筒。我问她,前天刚吃了粑,今天怎么又在做?粑完魂不够还要粑人?妻子说,前天三月三,今天清明啊,在老家不都是要吃粑么,这是巧合,赶到一起了。又说,来了就甭走,给我熯粑。我说,熯就焊,又不是不会。

    说会熯粑真不是我拉呆,说最起码有小五十年的历史也不是我讲精味。我记得那时候都很穷,穷的标志是油少,生产队时期,一年一户人家分到的不过三五斤,还是棉籽油,菜籽油才叫香油。印象中,我家陶制的黑油罐沿口沾住的油好像比罐肚子里还要多。大铁锅烧热后,倾斜着油罐掏上半勺子,沿着锅沿划个大圆,油太少,流不到锅底,就用锅铲推、刮。后来想想自己还是太笨,应该用布沾上油用锅铲顶住顺着锅这么一抺比用锅铲铲省事省力多了。母亲做粑也是匆匆忙忙的,做出来的粑有点像汤圆,粗粗壮壮。粑放到锅底还得用锅铲压,压的时候得掌握分寸,又不能使吃奶的力气,压很了里面的汤汁就挤出来,锅里就冒青烟,这烟有点诱人也有点呛人,关键这汤汁会糊会焦,会影响其它粑的外观。轻轻压扁翻过来再压,就有了粑的形象,待两边焊得差不多,有点焦黄(其实大多是焦黑)时,再换一只,熯好的往锅沿上推、贴,它们会往下挤。所以越往后熯越着急,最后的几只也不官焦不焦,黄不黄了,慌张在水缸里舀半瓢水,呼地掀下去,一股白烟像刚点着的火粪堆上冒出的一样,一下冲上屋顶。赶紧盖上锅盖,用洗碗布堵住盖的缝隙,让水在锅里急得乱蹦乱跳,哇哇尖叫。水叫声弱了,发出嗤嗤声时,嘿嘿,粑熯好了,保证是又香又软。

    现在没有土灶,也没有大铁锅。我没用燃气灶,插上电磁炉,将温度调至六百,不温不火,却是适宜熯粑的火候。家里有直径约三十公分的平底锅,专门用来熯粑塌粑。四只米粉粑逐一放进有色拉油垫的锅底,淡黄色的油,如水般的清晰透彻,在温火中不急不躁,无烟无声,却能温水煮青蛙般将柔弱的米粑煎硬,翻来覆去渐渐变成金黄。现在条件好,油多慢慢熯熟不用掀水闷煮,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心态,这就是专注,像高速上开车,眼睛不要东张西望,心里抛弃一切杂念,多翻几下,熯好粑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不过我没吃粑。锅渐凉的时候,忧伤又渐渐泛滥在心头:此刻远在家乡八十多岁的老娘还在老湾卫生院里,前几天跌了一跤,骨头碎了,等这几天消炎后要做手术,可是我和弟弟却都回去不了。幸亏还有老大在家照顾,不然一颗苍老的心会被滚烫的油熯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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