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平生最害怕的,就是让人知道他没有心。
悲剧的开始,就是因为他没有心。当产婆送出这个婴儿,惯有的笑容便滞住了,因为这个孩子没有一颗强烈如常人的心跳声。产婆起初以为不过是个过于羸弱的孩子,于是她伸出一双祈盼的手,在孩子幼嫩的胸膛敲了敲,发出“叩叩”的空洞的声音。这一瞬她彻底变了脸色,害怕地失手扔了这个孩子,孩子被掷在地上,才发出了痛苦的嚎哭声。于是大家就都知道,这是个被诅咒的巫师转世的孩子。于是人们恐慌地决定了,要将这孩子从祭台上摔死。孩子不能说话,就被决定了命运。但是他那可敬的母亲,早早地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惶急地拖了疲惫的身躯,带着孩子逃开了。他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随母亲来到了远方,这个可敬的母亲,情愿从今往后只住在破旧的桥洞下,也要让她可怕的小巫师活下去。他于是渐渐长大,在母亲细心的呵护下,他知道了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且是个怪物。他在母亲面前害怕地大哭起来的时候,母亲只是抱着他,说些温柔的客套话。这个可悲的女人,已经被支离艰难的生活磨去了女人似水的情感,况且,她对此也深信不疑————她的孩子是个巫师,将带给她无尽的厄运,但同时也是她耗尽十月精神带来的天使。于是他只能在对自己深深的恐慌中一天天的大了起来。
母亲死的时候,他十七八岁。自从母亲死后,他便接替了母亲每天帮自己用破布包缠身体的工作。其实这并不起什么用处,只是买宽心,但他需要,他离不开这可悲无意义的宽心。他虽是个缺了心的,但他的自尊心并不比常人削减半分,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只在深夜出去捡垃圾吃。他不愿让自己的这样一副样子吓到那些浸淫于自我生活的人们。
命运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它将绝望作为对众生的惩罚,又赐予我们希望。他同样活在命运摆布之下。一天深夜,他照旧例在垃圾堆里翻找时,却发现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眼神孤独的少年。这多像我啊,他看着少年,仿佛看到了一面镜子。他想,不如做个朋友,以后的日常也可以互相照顾。其实,只是他太孤独了,太需要一个温暖,即使渺远。于是他张张嘴,尝试着说些什么,但当他的目光落到少年裸露的手掌,又不禁看向了自己缠着全身的泛黄的布。他才意识到,虽然处境相同,但眼前的这个人,有一个柔软温暖又富于表达的心,他,终究是个没有心的怪物。还是算了。他于是又把嘴闭上,打算草草离开。少年却是可爱的少年,见他这样尴尬的样子,露出了可亲的笑容。少年说,我没有地方住,我是流浪来到这的。他点点头,想躲开。少年说,我想与你交个朋友。他于是慌了想马上就走,少年却跟上了他。“我们是同一样的人。”少年说,“不,不一样。”他只想逃避这生命中难得出现的光亮。“不,我们是同一样的人!。”少年同样争辩道。他听了这话,触电般猛地抬头看向少年,眼色忽明忽暗。
他带了少年回桥洞。他以为,他会拥有一个朋友。他轻声念着,朋友。这真是个温暖的名词。他忍不住笑了。然而不久,少年隐隐约约察觉到他的不同,比如靠近他时,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是冰冷。比如他每天都缠着那样厚的布。他却愈发欢愉,甚至偶尔敢于在白天出去走走。一天晚上,风雨突变。少年突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将一些事情隐瞒我,我不是一个木偶人,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便不要再瞒我了。他触电般抬头看着少年,“我,我,我。”少年摆出一番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清楚全部的架势,快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在这样的环境下感到深深的害怕,身子愈缩愈紧,也开始往后退直推至一个小角落,他抱住自己的膝。我,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他沉沉的,边说边抬起头来,一旦看见了少年被震慑住且有害怕的眼神,他便急忙把脸缩进黑暗里。开始悄悄的想哭。他说,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你走吧。少年不答话,只是沉默。怪我耐不住寂寞,我该耐住寂寞的。他说着,开始哭了起来。少年走进他,尝试着将手置于他的肩头,但被他发觉,躲开了。少年紧握了握空悬着的手,叹了口气,呆伫着,过了一会又露出狡猾的笑容来,就慢慢的离开了。
他就呆坐在那里,只是反复回味着这些年来的恐慌与寂寞,他确实想到了死这件事。当人们极度哀伤的时候,死是件很容易被想起的事。于是他又静静地,做出了这辈子最艰难的死,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耐得住寂寞。但也不过如此,他不过是在走向死亡,而他的故乡的亲人还处在被他诅咒的恐惧中。假使,假使小时候母亲曾告诉他他不是怪物,假使没遇到少年,假使少年不是沉默,而是拥抱着他带他离开,这一切也许就永远不会发生。
等到少年狂奔着向这里来,带着无限的期冀,手里紧握着他用一半真挚的灵魂从巫女那换来的,一颗他认为真正配得上这个孤独的人的干净的心脏的时候,他已经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直奔来之前的那个世界去了。等到少年来到桥洞后,也只能够垂着头与手,又静静地走开了。
少年讲起这个故事,伸出手敲敲自己冰冷的胸膛,发出“叩叩”的空洞的声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