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啸而过
金凤坐在门槛上,麦秸在她左手食指上左绕三圈,右绕三圈,一边绕,她一边盯着村西头的小土路。
娘就是在这条土路上把金凤赶回家的。娘要去六里地外的镇上赶集,金凤也想去,娘不让。娘无论赶集上店,还是走亲戚,都不带她,让她在家陪哥哥。金凤抗议说可以带她和哥哥一起去,娘生气了,大声嚷:
“去弄啥,又看不见!”
金凤发了倔,大叫:
“我能看见!我能看见!”
娘就用手里的化肥袋子抽打金凤。金凤跑回了家。
金凤饿得肚子叫时,土路上终于有了娘的身影,金凤跑向娘,迫不及待地扒开化肥袋子,袋子里有一布兜子粗盐粒,有一双给哥哥买的黄胶鞋,一条白毛巾,仍没有她要了大半年的头花。
金凤踢踢踏踏地跟在娘身后往家走,路上的尘土灌进她鞋壳朗子,硌脚。
土路南侧是聋老太太的小土房,几块碎石头搭起的地基,“基块”的墙身裂了三条缝,像三条花蛇趴在那儿。屋顶上,一只公鸡在枯黑的麦草上,时而昂首阔步来回踱,时而用金黄的大爪子扒拉两下麦草。
聋老太靠在墙根的阴凉里,灰蓝色大襟褂子半敞着,干瘦的脖颈皱纹横生,灰白的头发就像屋顶公鸡刨乱的麦草,遮住了她生满老年斑的脸。金凤最不想看聋老太的脸,总觉得她脸上的斑像自家门上的鼻涕,风干的鼻涕。
回到家,金凤去锅底掏了块烤地瓜,边吃边吃写起了作业。高老师让抄的课文,她还没抄完。
哥哥金宝眼睛不好,鼻子也不好,春夏秋冬总爱流鼻涕,鼻涕流出来他就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擦一下,摸摸索索,走到门边,随手抹在剥了黑漆的木门上,木门上瞬间就留下一条黑蚯蚓。若是晴天,黑蚯蚓一会儿就不见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擦一抹,门上就又留下了一滩,形状千变万化,受哥哥鼻涕多少和哥哥的心情而定。
哥哥最近迷上了砖头大小的收音机。收音机是父亲老孙卖了一袋黄豆给哥哥买的,哥哥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片刻也不肯离开手。说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哥哥的世界就只是自家这片院子,三间土瓦房,一间席片搭的灶房,一间油纸搭的驴棚。
哥哥依靠在堂屋的东扇门上,夕阳照在他略苍白的脸上,脸上的绒毛闪着金光。他耷拉着眼皮,“注视”着手里的收音机,支棱着耳朵,听单田芳哑着的声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金凤不喜欢听这声音,她喜欢听“儿童之声”。
但娘喜欢听。家里没有闹钟,平时判断时间要靠太阳的高度,遇到阴雨天就靠肚子。肚子咕咕叫,那就该做饭了。农村人早一分晚一分,早一刻晚一刻,早一时晚一时,又怎样?不像吃公家饭的人要上班,要卡点。金凤就经常看到斜对门的陈二叔,一手推出大金鹿洋车子,一手扣着衣扣,嘴里叼着一截小麦煎饼,见人来不及打招呼,一个斜伸腿,跨上洋车子,扭七拐八的跑远了,车把上挂的公家包,也扭七拐八的跑远了。
陈二叔在镇上上班,具体干啥金凤不知道,就知道陈二叔是被陈二婶引以为傲的吃国库粮的。金凤娘颜氏最近也随着金宝听单田芳的岳飞传。颜氏的听与金宝的听不同,金宝听到第十八回,于工说:
“拿个大盘子来!”
“兄弟,你要干什么?”
“大哥,你别问,取盘子吧!”
岳飞没法,又向妻子李氏要了个大盘子。于工打开包裹,岳飞一看,里面放了十个马蹄金,一根金条,还有好几十颗大个珍珠,闪闪放光。
金宝几乎全白的眼就睁大起来,支棱的耳朵贴收音机更近,把嘴角扯的往上翘。娘听不懂什么马蹄金,就停下手里拉着风箱问:
“宝儿啊,啥是马蹄金?”
金宝不耐烦了,猛地转了一下身,撞得东扇门,哐当响,娘不再问,又呼哧呼哧拉起风箱。
娘活到现在,连自己的姓都不认识。金凤上了二年级后,指着作业本上的孙金凤,教了娘一顿饭的功夫,第二天又教了一顿饭的功夫,第三天金凤把“孙金凤是女生”六个字,打乱了顺序,写在作业本儿的反面,让娘认。娘盯了半天,终于认出了一个孙字,金凤气得小脸通红,再也没教过娘认字。
娘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再想。接下来岳飞娘要在岳飞背上刺“精忠报国”,啥叫精忠报国?她想不明白,便不再想,但为啥要刺在背上?她还是不明白,便又不再想。“扎一针,岳飞的肌肉一哆嗦”,听到这儿,娘的后背也一哆嗦,心疼起岳飞来。这得多狠心啊,娘揣测起岳飞的娘来,若是换了她在金宝身上称刺字,娘是万万不舍得的。看看金宝倚靠在东扇门上,像只虾,嶙峋的后背在汉衫下隐约可见,哪里有肉刺字?唉!娘叹了口气,更用力地拉着风箱。
锅里的黄豆瓜干粥沸腾了,它们跌跌撞撞,想要冲出锅盖儿。缕缕热气,漫过灶棚顶,逃了。岳飞又回转到娘的心里,“他左挎弯弓,右带箭,面似银盆,眉分八彩,目如朗星,颌下微须,胯下一匹马,掌中一杆帝银蟋龙枪”,这些娘不甚懂。娘就觉得岳飞高大健壮,识字,能打仗,还孝顺。娘就羡慕岳飞的娘,生了一个健壮的儿子,娘就爱上了单田芳的岳飞传。一个多月来,娘判断时间不依靠太阳了,依靠金宝的收音机,依靠收音机里的单田芳,单田芳一开讲,娘就开始做饭。单田芳一说到“且听下回分解”,饭就弄好了。
娘做饭很快。四瓢水,几把碎瓜干,两把黄豆,在大灶上熬。小灶上偶尔也炒菜,刷净锅,倒一小勺黄豆油。不等油热,娘就把小青菜,或萝卜条,或豆角,或茄子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儿。娘说,不能等油热。油热了,倒菜的时候油就会蹦出锅,那不糟蹋了,一年到头就指望这一坛的油呢!
金凤不怎么爱吃娘炒的菜,不是不爱吃,是不想吃。娘每次把菜盛进盘子时就喊:“宝儿啊,吃饭喽---”,很少喊金凤,有时也喊,但喊与喊不同,“金凤,吃饭。”
这个不同,金凤是年前发现的。五年级的语文课上,高老师讲标点的用法,说标点不同,表达的语气不同。语气不同,意思就不同。意思不同,情感就不同。高老师还指着一个男生举例说,如果卫国在大街上玩儿,卫国娘喊他回家吃饭,
“卫国---,家来吃饭---”说明娘没生气,对孩子充满关爱。
“卫国!家来吃饭!”说明生气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金凤也笑了。笑过,她就想,娘喊自己时是破折号还是感叹号?想了半天,好像都没有。
那天放学回到家,娘没在家。哥说娘上陈二叔家砸dei(读四声)去了,上回砸的地瓜干儿喝了了。金凤就去陈二叔家找娘,给娘帮忙。娘正忽高忽低的砸dei。陈二婶在灶房里忙活着,菜板上是切好的葱丝、姜丝、土豆丝。小灶里的麦草变成红红的火,缕缕地往高里窜,碰到锅底后,拐弯向四面八方散开。一部分急吼吼地挤向烟囱,又从烟囱上部扭成一股火山喷出。锅里微微冒出烟,陈二婶拿起灶台的“兰陵大曲”往锅里倒去,金黄的大豆油刺啦一下滑到锅底,冒起泡儿来。金黄的泡此起彼伏,陈二婶用铁锅铲哧啦哧啦搅了几下,泡泡竟不见了,金凤就觉得神奇。
陈二婶又把一撮花椒壳扔进油锅里,花椒壳在油里翻滚,但没出声,却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儿钻进了金凤的鼻子。陈二婶又一把抓起葱丝、姜丝扔进锅里,这可不得了了,哧的一声,锅里又冒起泡来。这次泡有所不同,飞速膨大,飞速爆破,油星飞溅,电光火石间,锅沿上落满了油星。陈二婶拿着锅铲的手上也被油星烫了一下,陈二婶顾不上疼,又用锅铲翻了几下,一股股葱花香,油腻腻地向金凤扑来,金凤深深地吸了吸鼻子。
陈二婶用那宽大的“王麻子”菜刀,铲起了土豆丝,扔进了油锅。随着嗤的一声,一团白气腾空升起,陈二婶不见了。等白气散开,金凤看见陈二婶又往锅里倒了一小瓢水,盖上锅盖儿,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金凤看呆了,她从没见娘炒菜这样吓人过,太吓人了,金凤想,油都蹦走了,真是可惜。金凤帮着娘掏出dei窝里的碎瓜干,又看见陈二婶掀开锅盖儿,扔进一把切好的青椒,又拿起另一瓶“兰陵大曲”倒进锅里。金凤闻出来了,是醋!这时,二婶翻炒几下后,一盘黄澄澄的土豆丝已跃然盘子中了。金凤扭过头回望着这盘土豆丝,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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