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我不是她渴望的那个样子。”
文:477
此时我正靠窗缩在一个角落里,膝盖上胡乱摊着课本,左手去撑住一本舒国治,右手在手机界面上快速按着键给爸爸发短信,同时试图把晃到眼前碍事的耳机拨开。半晌,远处幼童的哭声似没有预先信号的电铃般绽开,近旁的女人紧接着压低了声音在电话里继续一场合同纠纷的博弈,时不时用手捋着一头长发,不用回头也能想见其神色必定紧张而严肃。母亲用极为复杂的眼神扫了一眼我频频亮起的手机屏幕,背过身去。天色暗了。
我已经过了犯事会被打骂的年龄,母亲也不再会像早些年那样抢过我的手机粗暴地翻看我的文字,我的一些账号。她不再以这种方式来了解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和谁对话,当然也没有寻得任何更为自然和体面的方式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交流。她就那么坐着,盯住手里冒着热气的饭团或者干脆起身坐远一些去看自己的手机,在以为没有被看见的时候紧张又飞速地看我一眼。我忽得想起什么人说过,我低头的样子与母亲实在是很像。这么回想着,漠然着,她却一下子变出另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饭团往我眼前的小隔板上一放。待到我回神去看她时,她早已背过身将视线移向别处了。
我低头继续和父亲闲谈,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越长大和母亲相处越是不舒服。末了加上一句,我认为这不是任何一方的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母亲离初老尚有一段距离。她有一双美丽但在表达情感上显然没有什么用处的眼睛。有时凝视着,凝视着,我会在她明如琥珀的瞳仁里把自己弄丢。更多的时候,我会迷茫到想不起来她曾经温柔的时刻。她的表情永远带着一种冷淡,一种对他人他物的疏离,一种看上去的洒脱。她的眉毛则总是不自觉地皱着,仿佛知晓了什么古怪的秘密。事实上,和她拥有相同表情的我就是这个古怪的秘密。这个秘密无人得知,但也显而易见;无足轻重,却足以让一些念头坍塌。
列车经过一面水平如镜的湖,漫漫的好似没有边际。这种暂时的迷幻使我感到困惑。我们相顾无言,于是母亲再度背过身去。
方才哭闹的孩童慢慢没了声音,那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女子也不再吭声。不由得猜想,他应该是睡着了吧。哦,这是多么唯一又多么不独特的一个孩子啊。他和我,我们都被设计了相同的命运:我们从被赋予生命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一些人的梦想。时光荏苒,我们从代表他人一部分的点变为了属于自己的射线;射线夜以继日地行进,穿过冰川大海,走过森林火山,奔向爱和诗歌,奔向绝望和毁灭,奔向万物共同的死亡。在这个过程中,梦总是要碎掉一部分,不管是我们的还是那些人的。
我这一次去到这块地域的北方,是去参加几场三位一体的测试。爆炸的应试人口指数,残酷的等级筛查,这一切的一切经过了排列组合,十分自然地诱发了母亲对我择定的几所院校的嗤之以鼻。但,我比谁都明白这其中的根源。所有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我不是她渴望的那个样子。她总是过分焦虑,向我展示谁谁谁的优质生活,她好像忘记了我也是一个有可能性的孩子,恨不得抓像住救命稻草那般揪住他人的散落碎片立刻将我填充。而我的视而不见,我的默不作答,我的不予一争,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用一种软性对抗的方式用力掐紧她的脖子。而她,用爱的名义裹我以枷锁,丝毫不示弱地使我窒息。
我们没有交谈,唯有列车缓缓将我们带离出发地。列车拉远的一米一米,像我逐渐走远的一步一步。车身偶尔随着轨道轻轻晃动,让人产生小憩的欲望。我合上眼却无任何睡意,却也不想干坐着跟母亲撕扯这没有交谈的时光,只得将头转向一旁。
我依旧靠着角落沉默。窗外已完全浸入黑夜。我仍然没有办法拥抱这种绑架似的窒息感,没有办法和她的焦虑与猜忌和解。只是我突然在想,如果人生也是一趟事先知晓终点站的列车,这种已知对过程的种种可能有没有一种干涉?仅仅知道终点站的坐标,可不可以减轻途中对种种未知的焦虑?我不知道会怎么样,因为如果我按这条线路走下去,也有在不同站上上下下的可能性,有往往返返的可能性。我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讲述不一样的故事,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也许我会走近他们,也许我不会。但是此刻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在这样变幻莫测的情况下有一个存在能够让我感到心安,那么这个存在一定是我的母亲。是的,即便她一点也不真正了解我,也越来越强硬地将我与她的意愿捆绑,不曾试着了解我的信念、我的追求,即使她更多给予的是责备,即使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用盛满柔情的眼望向我,我也明白。此时此刻我是如此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有这样一班列车,那么我想要抓住的只有我身旁的母亲,正如我,一定是她想要抓住、想要保护的全部。
到达另一座城市的时侯乘客只剩下寥寥几人。我站起身帮母亲把行李从架上搬下,继而开始收拾自己的课本,买来的食物和披在身上的外套。母亲仍然背着身,却一边给装饭团的袋子打结一边慢慢开口,对我说道:“我十年前来这个城市时觉得风景秀丽,各方面都发展地不错,还算叫人喜欢。有了女儿才知道,天下这么大,却哪里都放她不得,看哪里都不入眼了。这话你外婆以往天天挂在嘴边,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轮到我宽心不得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外套披在了母亲身上。我仍然不够懂她,正如她亦不理解我。但是,我们的终点站还长。转眼一看,先前哭泣的那个男童果然正睡得香甜,只是不知何时,他已挪到了长发女子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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