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金庸｜杨康这个鸟人（1/2/3/4/5）

单纯从国家民族大义的视角去评判杨康，很容易落入汉族本位主义的窠臼，况且《射雕》的读者、观众与评论者，基本上是汉族人。

一

把一个人写好很难，把一只鸟写好也很难，把一个鸟人写好更是难上加难。杨康就是一个“鸟人”。而《射雕英雄传》成功地塑造了这个鸟人。

杨康，出生在一个极其特殊的家庭。生父杨铁心在他出生前遇害，失踪十八年（等于宣告死亡），母亲受蒙蔽改嫁给杀夫仇人——金国的王子完颜洪烈。这么一折腾之后，杨康就变成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王爷，集官二代与富二代的身份于一体。

而后，匡扶正义的丘处机来了，痴迷武学的梅超风来了，这两位正邪对立、互不相容的武林高手先后成为杨康的授艺师父。紧接着，杨铁心复活了，穆念慈招亲了……国恨家仇情怨，呼拉拉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杨康罩住。处理好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需要很高的智商、情商与逆商。杨康此时年方十八，他中毒而死估计是两三年之后（《射雕》讲故事没有明确的编年，只能大致估算），换言之，杨康是一个18岁～21岁之间的年轻人，让他应对这些充满矛盾与纠结的关系，的确不容易。

有道是，养亲胜过生亲。这是人之常情。对于十八年未曾见面的生父杨铁心，杨康若有敬重，那也是基于伦理道德的被动的敬重。而对于视杨康为己出并施以无微不至关照乃至宠溺的完颜洪烈，杨康有发自内心的尊敬与出乎本能的亲近。从出生到成年，这无可选择的十八年，是杨康命运的魔咒与天花板，决定了他更认同自己的身份是“完颜康”而非“杨康”。亲养父而疏生父，从自然人性角度讲，很难说这是杨康的罪过。但伦理道德与国家民族大义跑来插一杠子，杨康就成了恶人，被钉在汉奸金狗、认贼作父的耻辱柱上。试想，如果杨康得知身世真相后，归依杨铁心，手刃完颜洪烈，该是怎样一种场景？在我看来，这样的杨康更可怕，虽然他会因此登上仁义道德的领奖台。

二

一个人的德性与品质，主要取决于后天的教化与阅历的造就，先天的禀赋所起的作用虽有但次要，正所谓：“性相近，习相远。”

郭靖与杨康，亲生父母的社会层级相同，妊娠期中两人际遇无差异，还被指腹为婚（假定两人是一男一女），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改变了一切。随后，李萍怀着郭靖辗转流落蒙古草原，包惜弱怀着杨康受骗改嫁金国王子。从出生到十八岁，郭靖接受的三观教育主要来自于母亲李萍，以及授艺恩师江南七怪。在国家民族大义与做人的价值观上，李萍与江南七怪是高度一致的，郭靖养成汉人本位、为宋为民、正直处世的信仰，是情理之中的事。

反观杨康，其未成年阶段的教育者，主要是母亲包惜弱、养父完颜洪烈和师父丘处机三人。对徒弟杨康，丘处机传授武艺虽然尽心尽力，但却忽视了道德品质教育。加上包惜弱有爱无方，对儿子教育的掌控力弱，杨康在三观上，自然彻底倒向强势的养父——金国王子完颜洪烈这一方，更何况，掌握荣华富贵的强者，对向往成功的未成年人有天然的吸引力。

完颜洪烈这个人，以金国统一天下为最高使命，老谋深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于自己爱上的女人，倒也一往情深。杨康的价值观与为人处世之道，几乎就是其养父完颜洪烈的翻版。教育/教化的规律，在完颜洪烈对杨康的影响上，得到了印证。

郭靖虽然命运多舛，但在道德价值观的初步养成与后续巩固上，他走的是一条起点正确、主导者护盘有力、杂音干扰有限的康庄大道。杨康虽然锦衣玉食，但在道德价值观的初步养成与后续巩固上，走的却是一条血缘伦理与人生感受互相矛盾、先人故国与本我国家互相冲突的纠结扭曲之路。最终，郭靖正大光明地成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彪炳江湖；杨康则不出意外地成为以汉人为本位的价值观所唾弃的奸贼，不得好死。

三

单纯从国家民族大义的视角去评判杨康，很容易落入汉族本位主义的窠臼，况且《射雕》的读者、观众与评论者，基本上是汉族人。不知当年的蒙古族、女真族赓续到今天的后人，如果看了《射雕》，会作何感想，会如何评价杨康。也可以再换个视角，假定《射雕》中演绎的四个国家政权，不是实指宋国、金国、蒙古国和大理国，而是虚拟的A、B、C、D四个国家，观众和读者对杨康的看法，是否会有所改变？

接下来说说杨康的爱情。毫无疑问，杨康与穆念慈的爱情，是武侠世界中最经典的情事之一。如果排除国仇家恨，单看这段爱情本身，我认为，它的情感纯度不算低：从穆念慈一方看，她对杨康可谓一往情深死心塌地，其真情投入度能打100分；从杨康一方看，他对穆念慈也是喜爱的、痴情的，但不能做到为穆念慈放弃一切（辅佐金国一统天下，是杨康的最高理想），其真情投入度能打75分。综合，杨、穆的爱情纯度可得75分——因为爱情的纯度分值，最终由短板的一方决定。

四

按《射雕》小说原著，杨康初见穆念慈，是在杨铁心为穆念慈所摆的比武招亲的擂台上。风流倜傥的杨康上台比武，只是心血来潮地炫技玩一把而已，属于打酱油行为，没想到酱油郎这不经意的一炫，却让穆念慈着了迷。按《射雕》83版港剧，杨康是在穆念慈的暗示下，前来打擂，此前他已和穆念慈邂逅，穆念慈对他一见动心；这样一来，这场擂台赛就有守株待兔的嫌疑了，只是杨铁心被蒙在鼓里而已。

穆念慈为何一眼就喜欢上杨康？按小说原著，是因为杨康长得帅，穆念慈“走过十三省，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人品”。再结合83版港剧可知，杨康不仅年轻英俊，而且风度翩翩，会着装，挺讲干净。这几点，就足以成为致命的撩妹神器。再加上杨康武功不错，身上有一股玩世不恭的屌样，这一切，对情窦初开的美少女而言，即便不能全盘通杀，也能半壁攻陷。穆念慈迷上杨康的理由充足得很，不需要过多分析。

杨康是否喜欢穆念慈？他爱上穆念慈的理由是什么？这两个问题倒是值得探讨一番。

五

杨康聪明，善机变，野心勃勃，志在一统天下的帝王霸业。成年之初，爱情与婚姻并未纳入他的考虑范围，他忙于和朝廷权贵、武林高手周旋，丰羽翼，研权术，练武功。泡妞只是副业。在副业中，他撞见了穆念慈。

走江湖、有侠气、颜值高的穆念慈，给杨康带来了别样的新鲜感，加上机缘巧合，他跃上了比武招亲的擂台。在充满挑逗意味的过招中，杨康脱下了穆念慈的绣鞋。小说原著这样写道：

“那少女更急，奋力抽足，脚上那只绣着红花的绣鞋竟然离足而去，但总算挣脱了他的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着白布的袜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闻。旁观的无赖子哪有不乘机凑趣之理，一齐大叫起来：好香啊！”（摘自《射雕英雄传》小说原著）

这个场景，在金庸笔下很是生动。83版港剧中比武招亲的桥段，对小说原著有所改编，也同样精采，且基本保持了原著的风貌。杨康脱走穆念慈的绣鞋后，并没随手扔弃，而是一直收藏，或者说是珍藏，这个行为发生在并无恋物癖的杨康身上，只能透露一个信息：他喜欢穆念慈。这种喜欢，最初是潜意识，杨康自己未必肯公然承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造化的折磨，穆念慈越来越深地融入杨康的生命中，潜意识的喜欢最终上升为显意识的爱的挣扎与表达。于是，就有了杨康杀死欧阳克的果断冒险，就有了杨康与完颜洪烈的激烈争吵，就有了杨康请梅超风当证婚人迎娶穆念慈入洞房。

杨康以偷袭的方式刺杀欧阳克，是《射雕》中的一个经典片断。欧阳克调戏穆念慈，被杨康撞见，护爱人心切的杨康冒险出手，杀死了功夫远在他之上的欧阳克。杨康这人满脑子坏水，心狠手辣，但是，他人性仍有柔软的一部分，为心上人穆念慈保留，任何人羞辱穆念慈，都是杨康所不能容忍的。杀死欧阳克，也可以解读为杨康对穆念慈有强烈的独占欲，但这种独占欲，本质上是爱——人类的爱情，不仅表现为忘我的付出，也表现强烈的排他性占有，两者只有一线之隔。

刺杀欧阳克得手后，杨康投靠欧阳锋，企图以唯一传人的身份，学得欧阳锋的绝世武功，这是一箭双雕的附带效应，并非杨康杀死欧阳克的主因，但它足以证明杨康诡计多端。

（未完，待续）

孙行者闲笔于2018年11月9～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