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学校里学鲁迅的《一件小事》,被语文老师教育着领受鲁迅“榨出的皮袍里的小”。后来大了,慢慢认识到鲁迅自我反思和忏悔的份量。他是一个对自己很严格的人,拷问自我,审视自我,无愧于天地众生。虽然他的思想和处世不无偏激,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喜欢他这种残酷拷问自我的勇气和力量。
后来读卢梭的《忏悔录》,读巴金的《随想录》,总能感受到他们思想和灵魂中拷问自我,袒露自我,净化自我的勇气。一个普通人尚且不愿承认自己的不足和错误,更何况是那些大人物呢?正因为这么认识,就更觉得这些勇于忏悔和袒露自我灵魂里的缺陷和错误的做法的伟大和可敬了。
我知道不只我这么认为,不只我一个人这么看待那些敢于自我忏悔的人。忏悔是宗教中最重要的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基督教和佛教都提倡人要通过忏悔来消除罪孽,得到解脱。
这种通过忏悔来救赎罪过的方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有深刻的展现。因此,在文化人和普通人的经验里,都知道忏悔是救赎的一种方式。
这种救赎是必需的,也是可行的,因为忏悔就意味着良知,意味着善意的不泯。毕竟,人性中,善是一种最感人的光辉,弃恶向善是人性的基本品质。忏悔则是这种品质的表现方式之一。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人们往往对忏悔给与必要的尊重和认可,也往往会在做错事之后有起码的悔过和自省。
因此可以说,忏悔是一种自觉的行为,是一种人之为人的自我调整方式和道德自律。做了坏事和错事而不去忏悔的人是不可救药的。忏悔值得每个人去做,但是做的人却没必要因此去夸耀。
忏悔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但是忏悔不是让自我解脱和放下心灵重负的表面文章和仪式。忏悔是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和约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忏悔是改过的内在行为,改过是忏悔的外在表现。忏悔是认知,改过是行为。忏悔与改过的知行合一,才是彻底的忏悔,或者说是彻底的改过。鲁迅、巴金的忏悔和改过的统一,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这也是我们敬仰他们的原因之所在。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普通人没必要去公布自己的忏悔,因为不是公众人物,也不会引起公众的关注。名人把面子看得很重,也很难总是挑剔自己的错误。不管是名人还是凡人,如果无法做到忏悔和改过的统一,忏悔就没有任何意义。忏悔以后继续犯错误的人,就像酒醉后下决心痛改前非不再喝酒,结果没几天又是酩酊大醉的醉客一样,这个决心没有任何意义。
记得以前看到《心理》月刊刊登过一篇专栏文章《路上的忏悔》,讲的是一个在加拿大遭遇过车祸而被一群好心人解救的人,十多年后在高速公路上看到遇到车祸需要帮助的人的求救,而没有施以援手,事后写下了其心理活动和忏悔。应该说这忏悔很深刻,措辞也很痛彻,可是,读了之后,我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好受”。
人的自私是一种天性,我们没必要张扬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无私,自己的生命和利益跟他人的一样,都很重要。捍卫自己的利益(生命和财产安全),也就意味着不去侵犯他人的利益。每个人捍卫自己的利益的过程,也同样是捍卫他人利益的过程。因此,保护自己的利益,不是生命丢脸的事,也不需要因为要保护自己的利益而没能去帮助别人而自惭,更不需要为自己的没有帮助他人做什么开解。——在一个尊重个人利益的社会里,重视个人利益是很正常的事。
因此,面对一辆着火的汽车,面对需要救助的伤员,伸出援手的方式是多样的:帮着打电话报警,帮着车辆灭火,帮着抢救伤员,都是援助。甚至在内心里表示同情和难过,也是一种善良。当路过的人把这样的事故当做爱莫能助的无奈,当成不能奋不顾身的软弱,也不是邪恶。因为我们的命跟这些遭遇灾难的人的命一样珍贵。
真正让我感到“不好受”的不是因为以上的原因,而是因为这是一个遭遇过类似的高速公路上的灾难而被救助过的“每天开会讲大道理,做大杂志,写大文章”、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两个保姆”的人写的关于“奢侈”和“善意”的专栏文章。他自认为自己“缺乏善意”、“不敢审视自己”,忏悔自己当时的“冷漠”和极端冷静,忏悔自己在路过事故车辆的那一刻居然向事故车辆的反方向“打了方向盘,拉开与他的距离,怕他突然蹿到车前拦住我”,忏悔那种“过去了,终于过去了!他已经出现在我的反光镜里,继续向后面的车求助,仍然未果……我长舒口气……”的心理活动。
善和恶其实在很多时候都是很真实的,不需要掩饰和张扬。一个善良的普通人的善举从来都是默默的,不会求什么回报,也不图什么名声。佛家称“不住相布施”功德最大,意思是善良的最大受益者其实是行善者,因为他的行善是为自己积福报。一个普通的恶人也不会刻意掩盖自己或大或小的恶行。倒是大恶人往往会把自己包装成有德行的人。在那个事故现场救助一个路人是善举,但是没有救助(特别因为没有条件和能力去救助——比如车上没位置拉伤员上医院,自己车上没有灭火器,没有救助知识等等)却也不是恶行。每个人都有自己做某事或者不做某事的理由和理论。每个人依靠这些理由和理论依据,是可以心安理得生活的。
文明人的文明是很残酷的。文明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为自己的行为和心理找到一个理论支点,找到一个解脱的理由。这篇文章的作者还特意回顾了自己十多年前在加拿大的车祸中受到救助的事件,回顾了北京一个女记者为救助车祸现场的人而被撞死的事件,坦承:“其实,多么小的我。”
这才是真的让人“不好受”之所在。我们在亲历过他人的救助,有了被救助的经历之后,却依然从内心里不愿意伸出援手,依然为自己从现场的逃离而长出口气,这才是真正的悲哀。这种心理的背后,是坦然接受他人帮助、逃避帮助他人的冷漠态度,是用文明人的一大堆理由和理论包裹自己铁石心肠的冰冷。
我相信作者是在真诚忏悔,是坦承自己的“缺乏善意”。我不怀疑作者这样做的真诚和勇毅。这种被他人救助之后仍然不会去救助他人的心态,很多人都有。我只担心,当忏悔成了习惯,成了解脱的惯常手法,我们是不是会更容易原谅自己,更容易陷入一次次索求帮助、解脱自己的怪圈?佛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恶即是从善,离苦即是得乐。忏悔会不会成为一次次放下屠刀,一次次再举起屠刀的习惯呢?
其实,很多时候,当我们意识到错了的时候,没必要做专栏性的忏悔,改过从善,是要从内心里做起的,而不是诉诸语言和文字。佛家讲不立名相,任何依靠名相的忏悔和行善都不是真正的忏悔和行善。我们也没必要把自己弄得很纠结很“不好受”,与其做文字上的和口头上的道德拷问和忏悔,不如默默地改过,在他人需要我们救助的时候,悄悄伸出援手,给予受难者我们力所能及的帮助。如果实在不能,那就安心生活,没有必要在我们没做到的地方,安放可能泛滥的忏悔和愧疚。
其实,很多时候,事无对错。如果真要分出对错,那或许对的是我们的行为,错的是我们的借口。或许对的是我们的冷漠的行为,错的是对内心里对自己冷漠的掩饰和原谅。
希望这样的路上的忏悔,不会带来更多的路上的冷漠,不会带来更多冷漠后的不安。
希望忏悔不会成为我们解脱自己的仪式,不会成为原谅自己的手段,更不会铸成下一个需要求助者绝望的眼神。
或许只有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在行善的时候忘记自己的行善,在没有作恶的时候就开始忏悔的时候,我们才是喜悦的人、值得他人敬重的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