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内地有什么被大众遗忘太久了的优秀演员,我会第一个想到郝蕾。
无论是电影《颐和园》里的余虹,还是话剧《恋爱的犀牛》里的明明,这个自带艺术气息女演员给我的震撼都是颠覆性的。
网上有一种说法叫“剧抛脸”,演什么角色就是什么,可被用作对演员演技的一种认可与夸赞。郝蕾不是。
在其为数不多的影视作品中,每一个角色似乎都能隐隐看出这个女演员本身的气质,似乎都可以在影视作品的某些瞬间一闪而过同一张脸。但这并不代表郝蕾的演技是失败的。因为她天生独特的艺术家气质,无论放在哪个角色身上都是一种韵味的附加,和其他不同的人格特点叠加、交融,不但不觉重复,反而更给人一种风云变化、捉摸不定之美。
导演孟京辉曾说:“郝蕾是用灵魂演戏的。”
《春潮》这部电影算是郝蕾沉寂了几年又重回大众视野,在颁奖典礼和一些采访中看见郝蕾最近的样貌,很多人说她身材发福走样,颜值也有所下降。女人到四十岁的年纪,这些当然不可避免。然而我不为这感到担忧,我感到担忧的是郝蕾是否还是那个郝蕾。
电影一开场她扮演的郭建波的出现,在厨房里点燃一支烟并随后将烟熄灭在晒干的土豆片上时,镜头推进她的眼神和看似寡淡的面孔,我明白了我的担忧是多余的。
这是一部用纯粹女性视角展开的电影,围绕三代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把“母亲——女儿”这看似习以为常且充满温情的亲属关系,以另一个独特而残忍的视角剖解开来。
在一般的观念中,尤其是在重视伦理与孝道的中式观念中,对母亲的尊敬和爱似乎是根深蒂固的。
我们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们说“世界上没有哪个母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
在女性刚刚开始冲破传统封建礼教的束缚、女性文学刚刚出现在大众媒体(主要是报刊、杂志)并受到重视的二十世纪初期,中国最早的一批现代女作家冰心、冯沅君、卢隐等人,公开在作品中反对传统社会母亲对女儿的家长式控制,但却也没有完全抛开对象征“强势”“控制”“封建”的母亲的爱与依恋,反而在冰心的诗中多次讴歌母亲伟大无私的奉献,在冯沅君的《隔绝》中的女主人公始终在爱情与亲情之间挣扎徘徊、无法抉择。
直至今天,我们在文学作品中对母女这一亲属关系冥冥之中也存在着敬畏感,以赞美讴歌为主,冲突矛盾为辅,即使是矛盾冲突,最终也往往以冰释前嫌、互相理解收尾。文学作品中真正意义上摧毁女儿的冲突点少之又少,影视作品更是绕道走。
最近一段时间,大众似乎逐渐开始重视原生家庭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在社交媒体中也逐渐有许多网友袒露,曾经在原生家庭受到伤害的阴影几十年过去了也依然如影随形。
《春潮》的上映刚好借此契机,在网络讨论暗潮涌动的情况下直接揭开了那层厚重的面纱,把一直以来被隐藏的畸形母女关系赤裸裸地、残忍地展露在大众面前。
这一下不知刺痛了多少女儿和母亲。
郭建波的母亲纪明岚曾为了虚荣嫁给城里男人,结婚后发现自己的男人竟然是“喜欢到处展示自己身体”的变态,为此纪明岚受尽屈辱,而自己省吃俭用给母亲寄送物品,却被母亲抱怨“为什么不直接寄钱来呢”。在此可以看出纪明岚作为女主角郭建波的母亲,也就是导致女儿悲剧人生的关键人物,本身就有其悲剧根源,同样是不幸家庭的受害者。
纪明岚在爱情和家庭不幸的双重打击下,想尽办法要和丈夫离婚——逼迫女儿在民政局前痛苦以博同情、向女儿灌输父亲是变态的观念、挑拨父女之间的关系。
丈夫突发疾病死去后,纪明岚也依然没有停止对丈夫的咒骂。
而对于女儿郭建波,她一直认为自己是问心无愧、尽职尽责的——女儿小的时候,省吃俭用供养她,女儿长大后,还住着自己的房子、自己做饭伺候着。反而女儿对自己冷漠的态度是没有天理、要“遭报应”的。
这里电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映射,饭桌上纪明岚的追求者老周夸郭建波作为一名记者揭露社会黑暗、惩恶扬正,纪明岚则不屑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祖国供养着你、庇护着你,你却反而要批判祖国,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我不敢妄自揣测导演是否有映射其他隐秘含义,至少退后一步看,“祖国母亲”和真正的血缘纽带上的母亲终归是有区别的,前者只是抽象概念,后者却是有血有肉、有情感、与女儿具象意义上亲密互动并施加影响的。
在纪明岚的观念里,两个“母亲”概念被等同,生她养她已经是尽了一个母亲的所有责任或者说恩泽,做女儿的怎么能反过来抱怨?
在郭建波的生命里,母爱一直以来都是缺失的,只有父亲给过她短暂的做女儿的体验。是父亲一整天地陪她待在动物园,喝饮料、看长颈鹿,是父亲在她第一次来例假时给予她安慰并告诉她怎样叠卫生纸。而母亲只会告诉她,“离那个男人远点,他要抱你、摸你都不行”。
郭建波的父亲是变态、禽兽、糟糕的丈夫没错,但在一个孩子的观念里,他作为一个能给予陪伴与关怀的父亲是切实的,是她作为一个女儿能亲身感受到的。
同样,在一个孩子的观念里,母亲承受的痛苦是她尚且无法共情的,而母亲的暴躁、强势、专横和对女儿心理的忽视是一个孩子最直观的感受。
童年时在心底打下的烙印,即使成年后明白了一些母亲曾经的无奈与苦楚,依然无法原谅。或者说,她不能原谅的是一直到她成长为一个母亲,自己的母亲都没有为缺席的母爱感到愧疚。
她不能原谅的是母亲直至今日都没有给过她关爱与温情。而她,或许只需要那一点点来自妈妈的养料,就可以像一株正常的植物一样健康茁壮生长。
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悲剧,郭建波不想要再在女儿身上重演。她想当一个好母亲。
可是谈何容易。
女儿郭婉婷是她曾经与男人风流怀上的孩子,虽然女儿出生后她很爱女儿,但起初是想打掉的,被纪明岚制止了。
因为工资较为拮据,生下女儿之后,她们一起住在纪明岚家里。她在家中隐忍、克制,与纪明岚时常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几次我以为她要爆发,她却只是用手紧紧握住仙人掌的刺,或者夺门而出。隐忍得让人心痛。
她不想要她们的争吵给女儿带来更多负面影响,她尽力想让女儿快快乐乐生活。
可纪明岚连她做母亲的权利都要剥夺。她把郭建波是怎样怀上婉婷的事实告诉婉婷,说郭建波是“想要杀死她”的人,告诉她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只有姥姥爱她。
婉婷哭得很伤心,而这句自己母亲曾想要“杀死她”的话又会在孩子心中留下怎样深的疤痕。
因为自己受到了来自他人的伤害,而告诉子女后代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将真心托付给任何哪怕最亲近的人——这是整部剧中,我最感同身受也是认为最悲哀的。
人活着,如果什么都不能相信,没有友情,爱情,乃至亲情,人与人之间只剩下虚伪和猜忌,那该有多孤独多绝望。
纪明岚因为不相信任何男人而拒绝和老周做那件事,郭建波在外面与不同男人交往、做爱似乎是一种对母亲价值观念的无声反抗。
可是这种对抗式的自由性爱观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在与同居男人一起洗澡的浴室中,镜子里投射出的是她疲惫厌世的脸,丝毫看不出与情人相处时的欢欣,反而,更像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绝望地抗衡。
郭建波在母亲的病床前有一大段独白,女儿在母亲控制之下破碎的心被血淋淋地掏出。
“你总是说我会遭报应,哪有妈妈这样对自己女儿说的,你期待我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应?……”
“……多少个夜晚,我想要躺在妈妈的怀里,可是更多的时候我躺在了男人的身边。”
……
她曾故意用下流的话语把母亲介绍来的相亲对象吓跑,她只和不同男人发生关系,但不要结婚、过平凡安稳的生活,她要以自己的悲剧告诉母亲,作为一位母亲她有多么失败,她要用自己一生的悲剧来报复母亲。
不是想不开,而是伤害太深、心结太深了。
电影中三次出现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两次是陌生红衣女子的出现,分别在地铁的玻璃映像上和水中。刚好可以对应,镜中月,水中花。虚幻的景象,不可捉摸。
个人将其理解为女性的象征,刚好与此影片的纯粹女性视角对应。当女儿和当妈妈,这两个女性的象征也是独特权利,就这样被剥夺。玻璃窗上映出的红衣女子向郭建波伸出手,可是她转过头,什么都没有。无法真实触碰。
最后一次超现实主义场景是电影结尾的流水,漫过郭建波和盲人按摩师做爱的房间,漫过纪明岚的病床下,漫过郭婉婷的校园。郭婉婷离开了热闹的文艺演出,拉着好友一起跟随流水、寻找尽头。
她们来到了江河边,婉婷向水中走去。春潮上涨,漫过婉婷的身体。
春潮周而复始,时涨时落,沉默着漫过一代又一代的母亲和女儿。平静生活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似乎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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