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是米泽穗信所著《羔羊的盛宴》中《玉野五十铃的荣誉》一篇的同人作品,几乎是同一个故事的五十铃视角,其中有为照应原文而摘录的内容。想看百合的读者请绕道。对于文中的一些生拉硬扯的情节、不知所云的文学引用、拙劣的文笔和拖沓的描写,请轻喷。
正文开始。
现在想来,缺乏主见是与吾生俱来的。
不如说,会迷茫和摇摆不定才是正常人。或抱定执念,或奉行愚忠,都是对生活的强压宣誓服从而已,只有摆脱了这些,才能作出真正所谓决定。吾虽甘于被人左右,却始终没有丧失本心,这一点,真的是感谢上天。
当然,也曾犯下杀孽。
虽然没有人会相信:若不是为纯香君和香子大人考虑,吾本无意隐瞒自身所犯下的罪行。对于那孩子,吾抱着深重的愧疚,此生都不会解脱。如果生在一般的家庭里,纯香君和他一定会成为关系很好的姐弟吧。
他短暂的人生,却因吾亲手结束——并不能归咎他人。
吾也存过寻个无人之地一死了之的这种混账念头,但最终醒悟过来,决定忏悔自己的罪,认真体味这罪和其中自由的甘苦。
玉野五十铃的荣誉到底是什么?
活下去,之后又该怎样呢?
吾作为小栗家的旁系远支——玉野家的独女,人生的道路本应是决定好了的。据说当初父母盼着诞下一个男孩儿,并培养他作为继承人,使其将来能够辅佐小栗家的家业。可是,当生下女孩儿后,他们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仿佛看到了孩子脱离小栗家和高大寺这种狭隘封闭的环境,去到更加开放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的希望。当然,这也仅仅是埋在心底的一丝侥幸而已,父母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听令于小栗家,而吾之命运变化实是在瞬息之间。于是,在家人的欢喜与忧虑中,吾度过了还算是普通的童年时光。
母亲也曾承受着生育子嗣的压力,但幸好这种事是别人勉强不来的。况且,本家也已经两代都没有男性的继承人了,现在手中毫无实权的家主实际上是小栗家招赘来的女婿。哼,在这一点上,他们也没有资本来强求玉野家一定要生下儿子。即便在外人看来,父母迫切地想要再生个男孩儿,但吾很清楚,父母一直害怕这种事发生。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奢望而已。
骏河滩上的小栗家是高大寺的“统治者”,拥有着望不到边际的土地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光靠着从佃户那里收来的租金,便可供所有亲众过无比奢华享乐的日子。可以想见,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在本地拥有着多么庞大的势力,整个高大寺的人无不生活在小栗家的阴影之下。虽然如今这样的家族都因为时代的变迁而走了下坡路,但小栗家大概还可以繁荣几代吧。
玉野家世世代代服侍于小栗家,代其管理着土地的租赁,俨然管家一般的存在。能获得这样的地位,是因为玉野家拥有声名在外的高洁品质,在所有的事务的处理上有着近乎刻板的严谨和正直,并对主人家保持绝对的忠诚。这种纯粹的价值观念,作为玉野家的传统,亦深深地烙印在吾身上。
可是,虽然父亲作为当家也严格地奉行着家族中的训诫,但是不得不说他缺少“才能”,以至于使小栗家的事业连连亏损。当然也有别的方面的原因,比如,现在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在高大寺租赁土地,这些人并不像本地人一样对小栗家敬畏,而是有时为了利益为所欲为、偷奸耍滑。
“废物!既然怎么都做不好,不如早些引退,让你女儿来顶替你吧!你培养她倒算尽心力,还送去附近城市的私立学校念书,规矩教得也不错,我看她将来怎么也比你强些!”
小栗家的“女王”——当代家主的岳母,也是家族中真正实权的掌控者,在一次视察父亲的工作时这样说道。
从那时起,吾之前途命运仿佛已然揭晓。
真的,是这样吗?
不,更悲惨的事情还在后面。吾将满十五岁那年,父亲因着正直的本性,与几个凶狠狡猾的外地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之后对方做出了各种怀恨报复的行为。终于,有一天这些人因为喝酒打赌而做出蠢事,在吾家宅的后院放起火来。当时夜深,家人和仆役们都在酣睡之中,火势蔓延开来之后才被在前院打盹儿的更夫发现。
可是那已经太晚了。
在那场大火中,吾失去了懦弱但却慈爱的父亲母亲,人生再无真正的依靠。
必须要,独立了。一个人,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都是骗人的。
如果没有小栗家的收留,或许吾真的会死在街头吧,不是因为亲属的冷漠和拒绝,也不是因为社会缺少关爱和怜悯,而是,吾已然失去了生存的意志。成长到十五岁,吾每次假装思考人生意义的结果都是没有结果。这十五年来,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殚精竭虑的培养,吾都看在眼里,所以一直表现地乖巧而顺从,想着以努力来回报他们的努力,只此而已。练文习武,不能说是讨厌,但吾唯一真正渴望的不过是读那些怪诞离奇的书,幻想着能拥有书中那样起伏的人生和激烈的情绪。明明这样低劣的喜好是有辱玉野家门风的,也与吾所持的义理相违背,可是,说是食髓知味也好,吾沾染上以后怎么也停不下来。有时,瞒着父母偷看这样的书,反而会使吾体验到一种叛逆的快乐。但是,这种感觉也随着父母的逝世而消弥了。
那时候,在一切困顿与失落的思绪中,唯一能够抓住的细线,是复仇。
没能持续很久,这根细线也被人斩断。
“那几个杀人凶手已经被捉住了,凭着我们小栗家的影响力,保准会判他们死刑,所以请安心吧。”小栗家的祖母这样说道,“对于你家发生的事情我深表遗憾,可是请你理解我们对这件事一直以来的处理方法。前一段时间,这伙人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如果那时就对此大动干戈,未免失了小栗家的颜面。”
“是的,我非常理解。抱歉我家的事让您费心了。”吾恭敬地说道,各用三只手指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行了一礼。
什么颜面啊,难道比人命更加重要吗?而且现在父亲母亲都死了,玉野家只剩下吾一个孤女,不是更方便你收回玉野家的权力吗?算了,算了,怎么样都好了,怎么样都无所谓,快点儿离开吧,让吾一个人呆着。
没想到“女王”忽然露出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我果然没有看错,真是个好孩子呢。既然你也要寻个出路,不如就来小栗家怎么样?正好我孙女儿纯香也快满十五岁,身边也该有个方便服侍的人了。这孩子虽然品行还说得过去,但做事一直是冒冒失失的,不知将来能不能撑起门户。你若能扶持她,那真是她的福气啊。”
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吾抬起头来。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不接受,那就连活着的理由都没有了。
这样正好,吾多年来被教导出的忠诚心,终于有了奉献的对象。在家族被付之一炬的今天,若是能体会到父辈、祖辈那仿佛虚无缥缈的荣誉,并把它再次经吾之手变为现实,心里也能宽慰许多吧。
从那时起,吾便打定主意,一心一意地听从小栗家差遣。
吾与纯香君初见是在她十五岁的生日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被纯香的祖母当做礼物送给她时,吾一直保持着矜持的姿态,虽然还没有完全从父母的事情中晃过神来,但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眼前的挑战,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栗家的情况。
纯香君那时是个唯唯诺诺的女孩子,虽然怯懦大概是她的本性,但吾后来渐渐了解到,她只是缺少“支点”罢了。她的父亲、母亲皆屈从于祖母的威势之下。朋友,大概也都因为压力而远离了吧?此外,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譬如音乐、写作,或是,绘画什么的。
不过一开始,吾只觉得她有些麻烦。
在离开了纯香君祖母的视线后,她领着吾走进廊下的一间房间,然后两个人沉默地坐到榻榻米上。没有开灯,明亮的月光映照在彼此的脸上,看她的表情,似乎强掩着内心的紧张。吾生来第一次的,产生了仿佛置身于某种仪式的错觉。
“重新介绍一下。初次见面,玉野五十铃。我叫小栗纯香。”
吾以周全的礼数回应。
她好像并不怎么开心,可吾似乎用对了方法,让这场仪式得以进行下去。
过了片刻。
“那个……五十铃是几岁呢?我从今天起就是十五岁了。“
“十五岁。”
真是的,但凡是仪式,都是一样繁琐拖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
“五十铃……在这个地方,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呢?”
她的语气轻快而随意。吾感到胸口被“咚”地撞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的同龄女孩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只要是大小姐所希望的事情,吾都可以为您做。”
吾自然地说出了那句台词,就好像在心中排演过无数次一样。
如此一来,便完成了。
她又陷入沉默之中。
银白的月光映在眼中,让人有些恍惚。夜晚的凉风从窗楣间吹来,庭中的松影在拉门上轻轻晃动,勾起一丝意犹未尽的感受。明知和纯香君还未熟识,而自己又是她的仆人,但吾竟然在心中想要催促起她来,不然,这夜晚就要溜走了。
吾抬起头,凝视着她。
“您怎么了?请不要客气,把您想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了。”
也许是错觉吧,纯香君的脸颊泛起红晕。吾心下有些惊慌。
走廊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纯香,你在那里吗?”
拉开门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他和善的面庞上挂着一丝忧郁,让人看了心里有些难受。是纯香君的父亲,以前也曾见过几面。
吾犹豫了片刻,紧接着习惯性地行了一礼。
“家主大人。”
“父亲大人。”
男人虚弱地笑道:“怎么了,纯香?为什么待在这么黑暗的地方?”说着他打开了灯,室内顿时被明亮的光笼罩,吾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了下眼睛。
“因为她从今天起就要过来协助我了,所以互相打个招呼。”
“啊,是这样啊,那是好事。但是连坐垫都没有铺,这样脚会发麻吧?”
他仿佛没打算坐下,而是径直走到吾身旁,弯下了腰。
“你是玉野五十铃君吧?”
“是的。”
然后,男人放低了声音,仿佛在祈愿——
“岳母就是那样的人,我想你肯定会很辛苦。但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够成为纯香的真正伙伴。无论如何,请和纯香变成好朋友。”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使吾受到了小小的震惊。
“请抬起头来,老爷。您的吩咐我已牢记在心。”
“是吗?那就好。”
“嗯,是的。”
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深爱着他的独生女儿的,就像吾的父亲一样。只是,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勇气去争取什么,因为害怕失去,因为一开始就感到那反抗的结局不过是徒劳、是绝望。
在吾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的责任感,是独立于吾的职责之外的。
这样下去,究竟结果会怎么样呢?
自那以后的几年里,和纯香君在一起的日子,真的非常开心。
纯香君在初中毕业之后,又顺利地升上了高中。虽然她的祖母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看法,并不乐得见到她成为很有学问的人,但又担心她将来不能撑起小栗家的家业,所以无奈只好让她继续上学。吾则没有机会再去学校了,这也难怪,纯香君的祖母肯定觉得供一个佣人上学有失妥当吧。
“五十铃,要是你也能跟我去上学该多好。”纯香君不止一次地念叨。
“纯香小姐又在说傻话了,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哪有可能去上学呢?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纯香君便低头不语了,好像有些难过的样子。
不知她有没有和祖母提起过。以她的个性,估计是不敢的。
白天,纯香君去上学,吾就留在家里做些杂活儿。原来家人还在的时候,母亲大人曾亲手教授吾如何做各种活计,作为将来嫁为人妇的准备。但是,父母是如此宠溺,即使是在仆役人手不够的时候,通常也不劳烦吾,而是亲自上阵。因此,吾虽知道如何料理家事,但却一直没有机会练习、实践,自以为一定学艺不精。没想到,重新拾起这些事情时,吾凭着从母亲大人那里学来的技巧和一丝不苟的精神,把一切都料理的很好,并获得了一致的称赞。吾唯一不擅长的是做饭,但是也并不因此感到羞愧,一来作为纯香君的贴身仆人并不需要这种技能,二来所谓“君子远庖厨”,不去接触残忍的事情大概可以使吾少一些负担,从而心胸更坦荡吧。说起来,吾如此认真地去做事,实际上都是为了令主人感到骄傲。
那是吾作为玉野五十铃的荣誉。
在那平淡、几无波澜的岁月里,最开心的便是和纯香君交谈了。她会毫无隐瞒地告诉吾一切的心事——学校里遇到的令人振奋或烦恼的事,被外祖母责骂后的不甘和迷惘,还有她可怜的母亲。吾似乎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下,完全是出于不知道怎么应对。纯香君也毫不在意,依旧兴致勃勃地讲着。
在纯香君的倾诉中,吾仿佛看到了书里写的故事,是的,她是舞台上的主角,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自己的道路、演绎着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些年虽然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但是吾心知,纯香君也经历了不少挣扎,并且她也在逐渐地成长着。吾若有幸,愿做她的幕后人,一路扶持她成为小栗家的主人,或是支撑她去完成任何她想实现的目标,这便足以令吾感到宽慰了。
吾在小栗家明明只是尽自己作为下人的职责而已,又为何在内心里对纯香君抱有如此的期待呢?吾也说不清楚,猜测这也许是被纯香君生命的鲜活所感动吧,她虽然懦弱,灵魂却没有像香子大人一样被磨灭,而是对凡事都抱有憧憬。但吾想,更多的原因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对纯香君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吾和纯香君并不是朋友,毫无疑问。她心里一定在想,如果吾不是小栗家的仆人,而是随便的什么人,那就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了吧。当然,吾亦识得作为仆人的本分,并不会想要争取朋友的名分。但是,友谊是自然滋长的,是更加实质上的东西,相比起来,“朋友”只是挂在友谊之上的名号而已。
世界上就没有名副其实这回事,君臣、父子、夫妇、朋友、恋人、主仆各种名称下,全是些别的东西。就像每天餐桌上的饮食,只能叫的上“粥”、“白饭”这样的称呼,却说不上具体是由多少碳氢氧氮和其他元素构成的。
吾跟纯香君谈论关于“名称”的这些奇怪想法时,她感慨道:“也许这就是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吧。”
“啊啊,纯香大小姐所说的这些高深学问,我可是一点儿也听不懂呢。”吾轻笑道,冲纯香君眨了眨眼。
“五十铃你又在装模作样了!”纯香君举起拳头,眼看就要落下来。
吾伸手挡了一下,忙笑着道歉:“大小姐,我错了!”
“哈哈,可是,大小姐,”吾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名字这种东西,反过来也会对被命名的事物产生影响哦,也就是说,人们会根据名字而改变对待该事物的方式。”
就像吾内心里以Israel Gow自居,是给自己下的魔咒一样。如果可以,吾亦愿安时随分、保持高洁的姿态和尽量置身事外,以免让家族蒙羞。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得不到名字的友谊和因它不可避免地产生的各种情绪,这也是一针良好的抑制剂。
在小栗家生活和支持纯香君使吾应当如履薄冰。
不过只要把分内之事做好,其他的要求就宽松的多了。
虽然吾年岁尚小,但是作为大小姐的贴身仆人和得到老太太赏识的人,再加上严谨得体的举止和看似高傲不容侵犯的个性,吾在屋内的佣人当中获得了一定的地位和威望。在工作方面,吾只负责纯香君的起居,对纯香君惟命是从,除此之外不受任何人的支使。老太太非常满意这一点,不止一次地夸纯香君使唤得好,因为吾在纯香君的绝对支配之下这件事非常符合她心中所谓“使唤人的艺术”。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纯香君从不刻意地去刁难人以显示自己的权威,这才是吾二人建立起默契的原因。
因为吃住都在小栗家,吾所领的月俸非常之微薄,不过也足够使用了。平日里空闲时间很多,吾便跑到集市上唯一的一家书屋,在那里呆上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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