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束光

作者：口羊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关于太阳的故事：

传说，清晨刺破将睡未睡的云层的第一束光，是太阳派向大地的信使。太阳命令它让大片大片的田野长出庄稼，让整年整年的气候风调雨顺，也让它去装点城里贵族小姐盛大浪漫的婚礼，去给古老学府里的少年送去金色的诗意。

然而，在这个故事流传的过程中，悄悄发生了一些改变——有人说第一束光其实在夜晚便已经溜进怕黑的孩子的梦乡，也有人说第一束光其实是天使沾满露珠的睫毛上的一道反光——替天使来到人间行善。

到最后谁都不知道哪一个版本是最原始的。于是关于第一束光，父母们都讲着不同的传说来哄孩子们入睡。

好在在孩子们的世界中有一套自己的理解方式——在他们心中，第一束光永远是明亮、温柔、正义的。于是每个晴朗早晨，当睁开双眼的时候，孩子们总会快乐地跳下床，他们叫着：“今天我又看见了第一束光！”即使是长大了的孩子、已经变成了父母的孩子，在听到这样兴奋的声音时，也总会抬头望着天空，稍稍眯起眼睛笑而不语。也许他们是在心里说：“他多像曾经的我！”

但是这些孩子们都不知道的是，第一束光并不只是个故事，它真实存在着。至于这些传说，若你去问它真假，第一束光只会在沉默中微微地笑，而这时在它的身后便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最高的那座山峰，它顶上的积雪是每天最先接受第一束光亲吻的地方，于是在见到第一束光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在愉快地喊道：“看哪，是亮晶晶的第一束光！”

最华丽的那所教堂，它的墙上镶满五彩的琉璃，每当第一束光穿过玻璃，它总能恰好折射到圣所最古老的圣经上，这时候，独自一人祷告的少女便会惊奇地发出声音：“上帝啊，这是多美的奇迹！”

最晚入夜的南方滨海城市，这里的人们以打渔为生，建在地平线上的灯塔每到傍晚便会被晚霞浸染。其实人们不知道，那就是第一束光每一天送给大地最后的礼物，人们只是欣慰地结束一天的出海，站在柔软的沙滩上望着海天相衔的地方出神：“真好啊，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第一束光很喜欢自己的职责，因为它是第一束能够被笑容所迎接的光。

为了能够看见人们衷心的微笑，有时候第一束光也会偷偷做一些“坏事”：它爱在满月偷懒地躲在云层后面和星星一起睡着的时候，骗她说夜空中有一场盛大的舞会，等她兴冲冲地披上银纱出去时再把所有云都赶走。虽然满月常常因此向太阳告状，但第一束光从未在乎，因为这样一来，赶夜路的人们总不会担心绊脚的石头，他们会庆幸而感激地说：“太好了，多亏这夜晚美丽的光！”

但是这一天晚上，第一束光却并未像从前一样回到天上，或是去给月亮捣乱，而是悄悄留在森林的深处，因为它听到了从未感受过的美妙歌声。在夜晚，第一束光没有白天那么耀眼，于是它变成一颗金色的小光球，循着歌声漂浮在空寂的森林中。

它在层层树叶间，看见一只瘦小的夜莺紧紧挨着一棵玫瑰树，正在唱出第一束光从未听过的最动人的歌声。她挨着的那支茎的顶端，一颗玫瑰花苞正染上血似的殷红，第一束光凑近，发现原来是小夜莺心尖上的鲜血浸染了这株将绽未绽的玫瑰。

于是第一束光惊讶地问道：“为什么要用鲜血染红一支玫瑰？生命是多么可贵，人们用它登上最高的山巅，眺望最远的海平线，在枫叶满地的秋天黄昏念出恋人的诗句，在白雪皑皑的冬季傍晚煮上美味的芦笋汤……”

夜莺一动不动，歌唱着：“我看见忧心的少年，他找不到一支红玫瑰来献给心爱的姑娘。世间有什么比真挚的爱情更珍贵的呢？我疑心我的生命比不上万分之一，若是我的心血催开了一朵最热烈的红玫瑰，少年会将这支玫瑰装点在姑娘的鬓边，他们将会手挽着手歌唱美丽的春天！”

第一束光接着说：“好吧，可是夜莺不曾体会过爱情，你又怎知什么才是真正美好的事物？见过我的孩子们快乐地向我招手，海边的村民用满足的微笑将我送走，我见识到的美好，一定比得上你所说的爱情。可惜！一只夜莺生命的代价不一定能换来情人的真心！”

夜莺将玫瑰花枝拥得更紧了一些，玫瑰花刺深深刺进她的胸膛。

夜莺继续唱着：“拜访森林的风告诉我，他来自北方的冰雪之城，在那里只有爱情能让炉火变得温暖；驻扎森林的候鸟们告诉我，他们将要飞到最东边的岛屿，在那里只有爱情能给落日带来希望。我从未离开森林，但是我看见忧心的少年为一朵红玫瑰而哭泣。爱情一定能赋予玫瑰花火一般的红色，少年和少女的婚礼也将像火一样热烈！”

于是第一束光不再说话。

“多么动人的歌声！多么崇高的爱情！”过了一会儿，第一束光开口感叹，在夜莺美妙的吟唱中离开森林深处。

第一束光现在是一颗金色的光球，这让它觉得自己像夜空中的某一粒星星，于是它掠过城市，开始向高处飞去。忽然它听见灯光下一对影子的说话声，其中一枚仰着头望向一座雕像，悄悄地说道：“看哪，那就是曾经金灿灿的快乐王子！”

第一束光向高处看去，果然在那儿站着一座旧蒙蒙的雕塑。它悄悄落在“快乐王子”的鼻尖，正好看见一只身形有些拙重的燕子落在雕像脚下。

第一束光听到“快乐王子”的心脏传来只有自己和燕子才能听见的声音。

“燕子，燕子，小燕子！”快乐王子说道，“冬天已经来临，我已经失明的眼睛里都映出了白雪的反光，孩子们有力气打起了雪仗，我听见穷人家幸福的笑声。你快些飞去埃及，寻找你的伙伴！”

燕子却依在快乐王子脚边，它说：“亲爱的王子，尼罗河边的仙鹤，骆驼背上做着买卖的商人，小人国的矮子和大人国的巨人，在我心里绝没有现在这所城市奇异。亲爱的王子，我已经把你剑上的红玉送去生病的孩子家，把你的眼珠送给了年轻的作家和卖火柴的姑娘，也将你身上的片片金叶撒向挨饿受冻的穷人们。我还能听见你的心跳，亲爱的王子，我哪儿也不会去了，我将在你身边永远沉睡。”

快乐王子铅做的心脏传来破裂的声响，第一束光惊异地发出光芒。

燕子说：“亲爱的王子，我在城市里飞了太久，看见贫穷的母亲抱着病快好的孩子讲着故事，看见港口负重的穷人们每天都往自己的担里多加一块石头，看见上不起学的男孩羡慕地透过窗户盯着书本。这些景象叫我感到有些冷，好在这里有一束金色的光落在你的鼻尖，我可以伴着你们进入永恒的梦乡。”

第一束光心想：这真叫人难过！于是它飞落下来俯在燕子的胸口，燕子在温暖中偎在快乐王子脚下死去了。

天上掉了水滴下来，落在燕子身上。第一束光抬头看见这是快乐王子心碎的泪水。它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漂浮起来，在离开之前祝福这两个高尚的灵魂——

“再会吧！燕子将会和快乐王子的心庄重地埋葬在一起，你们的灵魂必定会在天堂重逢，人们会在尊敬中将你们铭记！”

在夜晚留了这么久，第一束光的光亮都微弱了一些，但是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清晨，它知道它的工作永远是给人们带来崭新的一天。于是第一束光动身前往大海，它知道这是它和同伴出生的地方，也是它们的归宿之地。

然而刚在一块礁石上歇息一会儿，第一束光看见不远处驶来一艘游轮，附近的海面浮出了拥有柔软金发的人鱼姑娘。她们正忧心忡忡，翘首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和我一样的美丽金色。第一束光这样想。

过了一会儿，游轮上一位拥有相同头发的姑娘走到船边，低下头来从人鱼姑娘那儿接过什么东西。第一束光好奇地飞近，惊异地发现这位姑娘好似公主般的容颜：她的眉毛，仿佛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中升起忧郁的新月；眼睛的颜色，像是最纯洁的云吻上蓝得最深的海面；她的鼻尖，就如蝴蝶不小心遭遇一阵从花间经过的微风时扇起的翅膀。第一束光从未见过这么美丽得让人怜惜的女孩。

于是它悄悄靠近，听见人鱼姑娘们焦急地向她诉说。

拥有蜜色眼瞳的那一位说道：“妹妹，亲爱的妹妹，你之前的嗓音是多么动听，大海因为你的歌声变成如宝石般的深蓝，月光因为你的歌声泛起银色的泪光。只要你用这把匕首扎进王子的胸膛，我们就可以迎接你回到海里，去女巫那里换回你的声音，听你歌唱在人间的故事！”

拥有冰蓝色眼瞳的那一位说道：“妹妹，亲爱的妹妹，我们的家是多么美丽，珊瑚是人鱼女王柔软的裙摆，海底的磷光是波浪追逐时的笑声，我们在夜里举行快乐的舞会，海豚为我们的舞蹈奏响优雅的乐曲。只要你用这把匕首扎进王子的胸膛，我们就可以迎接你回到海里，在海葵之家奏响你最爱的舞曲！”

拥有琥珀色眼瞳的那一位说道：“妹妹，亲爱的妹妹，你的容颜和歌声使多少人鱼王子倾慕，他们的眼神被真诚的爱情点燃，为你献上比最蓝的海水纯洁一千倍的真爱之吻；他们哀求远方的荧光鱼群，在你歌唱的时候为你伴舞；他们珍藏包裹你歌声和倒影的气泡，把它们在金色的宫殿里酿成美酒。只要你用这把匕首扎进王子的胸膛，我们就可以迎接你回到海里，举行你和潮汐之子盛大的婚礼！”

第一束光从未拜访过大海，它一直以为只有人间才是最美妙的地方，听了这些描述，连它都开始向往深邃的海洋。

但船上的姑娘只是安静地对她的人鱼姐姐摇了摇头，她的睫毛上垂着黎明的倒影。

“亲爱的妹妹，你一定要拿好这匕首，不然，当清晨的第一束光触碰到你时，你就会化作海上的泡沫！”蜜色头发的人鱼姑娘焦急地说道。

第一束光听到这里，心想：真是怪事，我是太阳的使者，是每天清晨造访大地的第一束光，青草见了我欢欣地茂盛，花朵见了我惊喜地绽放。为什么我要像孩子们的安琪儿那样，成为灵魂的信使呢？

沉默的姑娘接过匕首，走进船舱。过了好久好久，第一束光才听见缓缓的脚步声，它知道天就快亮了。这是第一束光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希望崭新的一天慢一点到来，因为它看见洁白如雪的刀柄。

于是渐渐散开的云层下，第一束光从一颗小球的模样变回了人们熟悉的样子，它知道再过一会儿整座城市都会醒来，因为此刻的它散发着瑰丽的金色，仿佛一对恋人的吻；它依旧会唤醒沉睡的露珠，会唤醒山顶的积雪。但此刻，它看见安静的姑娘满足的笑颜。在第一束光的拥抱中，小人鱼公主握着的匕首从纤细的指节中滑落进大海，她无比眷恋地看向远方的海面，像是在注视很久没有见到过的家乡；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在第一束光温柔的目光中，纵身一跃。于是在破晓之际，掠过大海的大雁和燕子惊喜地发现，在海面上升起了不可思议的绚烂泡沫，好似歌声般围绕在雀跃的鱼儿身边。

第一束光不知道泡沫可以这么美丽，它觉得自己从未在人间看过如此短暂又美好的事物。它围绕着人鱼公主的心，小心翼翼地往天堂的方向飞去。这时，船舱里睡醒的王子和邻国的公主也走了出来，他们惊讶地望向大海，齐声叹道：“多么迷人的朝阳！多么美丽的泡沫！”

一直飞入薄荷色的云朵，第一束光才默默地注视镶嵌在大地上的大海。原先它只知道大海是天空的一面镜子，因为它能够从浪花亮晶晶的眨眼中，看出大海对天空的期待，就像人们对第一束光的期待那样。只是这梦境一般的泡沫却让它想起了夜空里由星星构成的裂缝，从新月到满月都对裂缝无可奈何。

“再会吧，再会吧！”第一束光这样想着，隐入了厚厚的云层背后，再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在此之后，父母们每每为孩子讲第一束光的故事时，总要停在这里。还没睡着的孩子会撒着娇询问无奈的父母：“第一束光后来怎么样了？”而注视着那些早已进入梦境之乡的孩子天使般的睡颜，父母们也会默默地坐在床边，心想：第一束光的故事，结局到底是怎样的呢？

只是他们已不会像孩子们那样刨根究底，因为他们已经在人间生活得足够长久，明白每一个故事最终都会变成回忆，而回忆最终会变成歌。

所以呀，孩子们一天一天长大，又一天一天唱起崭新的歌谣。他们为恋人吟诵银杏叶上的诗篇，为父母煮接骨木树熬成的茶，为孩子创造独一无二的第一束光的故事结局。有人告诉孩子，第一束光躲进了森林，不再在清晨飞向大地，而是喜欢与月光作伴，给附近迷路的旅人送上微弱却很温暖的光明；有人告诉孩子，第一束光住进了一颗铅做成的心中，人们看见发光的铅心，以为是上帝的神迹，将它和依偎着它死去的鸟儿一起珍藏起来；还有人告诉孩子，第一束光变成了日出时分大海对天空的第一道反光，好让整片海洋都知道，天空记得她所有的美好……

于是在这一个一个不同的故事背后，谁也不知道第一束光真正的去处。然而故事总会继续下去，一个故事的消亡之后，另一个故事必将诞生——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所能知道的，也只不过是这样一个事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