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市底部爬行

她独自一个人背着硕大的行囊，坐着火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1城市底部的我

大城市是一颗颜色鲜艳的有毒果实。以最美的外表吸引着无数年少无知之人前来，仅仅浅尝便又能将所有热忱击得粉碎。任它表面光辉灿烂，最深的内里却是糜烂着各种不同的漆黑与绝望。

坐在廉租房里看着远处的霓虹闪烁，可是却深刻的知道那一切繁华与自己无关。

无法融入其中，又无法彻底割舍逃避。这是一种何等的孤寂。

她曾在旅途中设想着自己的未来。人人都说那里充满机会，听说那里最适合想要拼搏的年轻人。她也终于可以在那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为了生存而生活。她能够向所有不看好她的亲戚证明，

女孩子，不做教师不考公务员不靠好男人，也能一个人打拼出一个天下。

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斗士，不禁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如今数着口袋里所剩不多的钱，当初火车上的所有画面都刺眼得不得了。为了填饱肚子就已筋疲力尽，还谈什么理想……

她听着赵雷的《理想》，理想把她丢进拥挤的人潮，让她变得苍白。贫穷极快地教会了她现实的意义，原来不是有梦就有翅膀。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得更好。

为了生存坚持自己的文字毫无意义，不被赏识就没有用处。她还是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每天为三线公司码着推送，震惊！某某地区竟发生了这种事。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几年是老了许多吧。已经不再是那个追梦无悔的少年，她不再相信奋斗过就不浪费青春这种话。毫无起色的生活，丢进一块石头都掀不起一丝涟漪。如果这样下去，她毫不怀疑再过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她的生活也会依旧如此。那时到了母亲的年纪，她会问自己你拼搏了这么多年，离梦想近了分毫吗？理想它还是那么年轻啊，可是你是不是已经老到无法再念出理想这个词了呢。那么，你的青春真的没有浪费吗？你得到了什么？

在故乡还是在城市。除了活得更拥挤更沉沦之外，有什么区别。

她突然想，如果真的就在故乡做一名平凡的教师，嫁给一个老实的男人。一生守着那个小小的家，生儿育女。是不是才是她最好的归宿？那样的话，不用再每天为吃饭而忧愁，是不是也有更多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呢……

每天的推送都是谁谁谁又成功的登上了人生巅峰。起初她阅览过一篇又一篇的励志鸡汤，成功日志。面对手机她感觉自己仿佛拥有着全世界，未来向她敞开着怀抱。

放下手机，空虚从退稿信中，从泡面盒子里，从桌上的水电煤收费单，从手机上那一串迟迟不敢拨出的熟悉的号码里乘虚而入。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谁，突然想起来口袋里还剩几分钱，突然想起来成功人士或许在第十次退稿后获得了赏识而这已经是她的第二十封退稿信。

是啊。别人的成功，与我何干？

鸡汤告诉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可是，现实告诉她她并不是什么金子啊。那么，不是的话是否奋斗一生都没有发光的那一天了？

最后她自己编写的推送里都是她亲手端出的鸡汤，写鸡汤方面她可真是可谓久病成医了。她想象着读者或许会被她感动到满腔热血，可谁又知道作者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loser。

她在出发前与家人大吵了一架，用梦想将自己武装地严严实实，仿佛世上无人能懂她的崇高，她坚信所有追求理想的路总是孤独。最后她赢了，以胜利者的姿态背着行囊去往远方。

如今她想起来了，她出发的路上除了前方目的地散发着的诱人的光亮，还有后方那一双双的眼睛。爱她的人，眼里是焦急与恨铁不成钢。无所谓的人，眼里是等着看好戏的戏谑。

无论是为了哪一双眼睛，她都没有退路了。在无数个动了回乡念头的夜晚，她的耳边响起的是一声声“我早告诉过你”“我就知道她不行……”。现在回去的话，大概很多年都会成为亲戚口中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吧？即使早已活成了一具麻木的血肉，却还有这一丝不肯低头的倔强与自尊。

她几乎不打电话回家。她不知道如果父母的语气充满关切，她能否张开干涸的嘴唇说一声我过得很好。如果父母仍旧责备她的任性，她的自尊又会不会将她离故乡推离的更远。

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曾经以为远方有诗相伴，其实只有生活的苟且。她觉得还是海子说得对，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她想，如果有一天她为了自己残存的理想去勇敢地卧了轨，她一定会在死前也想一想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这样，或许她一文不值的生命会变得更有意义也说不定啊。

所以怎么说自己只是个凡人呢，生活再如何食之无味，她却也终于没有放弃的勇气。

是在这样沉浮不定的挣扎里，她遇到了他。

我在城市底部爬行

2来自过去的他

手机突然收到一条微信，

听说你也来到了这个城市，还有几个老同学要不要见一面。

那个名字看着有几分熟悉。她翻遍了脑海里所有的回忆，才终于在记忆的几角旮旯里搜索到了这个名字。是高中追求过她的男生，拒绝之后便没有了什么交集。记忆里有些羞涩的样子，长相似乎挺普通，时间太久了真的记不得了。

她找出柜子里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难得的拾掇了自己一番。老实说，心里确实有些害怕，怕自己的模样太过寒碜，怕看见别人太过耀眼的生活。然而内心的好奇实在难以掩盖，再加之渴望见到同乡的迫切，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好在老同学的面貌都有了挺大的变化，岁月或多或少都在脸上留下了些许印记。她的老经过她精心的修饰，在他们之中变得不那么显眼。听着那些往事，她心里那个年轻的自己似乎渐渐鲜活了起来，难得的，她在人际交往中感到轻松。

她听到曾经比她先来到这个城市的女生前年已经回去了，在老家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那个当年成绩最好的学霸现在果然在外企做到了高管。

她唏嘘着，不知道该为自己的留下感到自豪还是不幸。最上游的人跳过了龙门，最下游的人有了自己的小确幸，只有她苟活着一无所有。

别人问她，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慌乱了片刻，说我靠写作为生。

自己真是个狡猾而虚伪的人，她想。

她说不出口，其实你们说不定也看到过我的所谓的文章呢，对，就是那些震惊。

真的？你还在写文章？我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喜欢你的呢。

他憨憨地一笑，和回忆里那个羞涩的少年的印象有几分重叠。如今他还是那么普通的一个男人，戴着黑框眼镜身材有几分发福的趋势。穿着是那种典型的程序员的形象，但是挺干净整洁。

结束后他送她回家，路上他饶有兴致地回忆起他那段暗恋的时光。他说她给广播台投递的每一次稿件他都有听，他最喜欢她上课躲着老师偷偷写稿的样子。

他说他很高兴记忆里那个当初才华横溢的女子，如今竟然还能是当初的样子。

她沉默的听，他的叙述对她来说无疑是陌生的。毕竟她对他的印象就只有最后他告白，她拒绝。

但是她被打动地很深，他给她尘封的回忆添上了鲜活的色彩。她感觉自己忽然从各种千篇一律“震惊”的推送里挖出了那一篇篇稚嫩的手稿，都变成了此刻她心头的白月光。

是啊，当初她一心只想着做她爱做的事情。她想写字，想靠写字为生。那时她的所有灵感与创意争先恐后地从脑海里涌出来，迫不及待地被她呈现在纸上。她喜欢自己的东西通过广播被所有人听到，来自老师的赞许也都在不断加深着她对自己未来的肯定。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打开地图搜集了所有大城市的资料，最后确定了这里。那时她觉得这个城市的所有美好的气质与精神都像是特意为了她的文字而准备。

那时候，远方是她夜夜耳边的呢喃。

她以为她早就忘记了。

诶！我记得你写过一篇雪花的……什么来着

啊那个啊！她流畅地诵出当初写下的每一个字。

她以为她早就忘记了，那名为初心的东西。

她对他嘲笑着自己当初文笔的稚嫩，笑着笑着突然就眼眶热了，胸口堵塞的难受。她的热情被这城市一步步磨灭的干净，她的灵感也被那一封封退稿信消磨的渣都不剩下。

她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户头上没再剩下多少钱，而房东却又催着交租。黑暗里窗外的霓虹灯与显示屏的灯光融合着印在脸上。她对着自己改过不知道第几遍，早已面目全非的稿子，忽然就忘记了应该如何写作。

那之后她开始了写垃圾推送的日子。不需要动什么脑子，饿不死，行尸走肉的自己。

我，靠写作为生。写作……那种东西，真的有资格称作写作吗。

3最初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她和他的关系确认的很快。她喜欢他眼里的她自己。仿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真的是那个当初才华横溢的女子的延续。

他们约会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找个咖啡馆回忆过去。她喜欢听他说他的暗恋史。她开始一点点捡起了年轻的自己的碎片，拼拼凑凑还能勉强地看出点样子来。

她在他面前扮演着一个涉世未深的文艺青年，谈电影，谈书，谈生活。她微笑着说她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而他是个程序员，工资不低不高。恰好够偶尔带她出去喝几杯高档咖啡。他说得不多，更喜欢听她谈天谈地，只偶尔在冷场的时候插几句过往。

那段时间，是她来到城市这几年从未有过的日子。连回家路上每天看到的霓虹灯都好像不一样了，不再与她无关，不再冷冰冰。她兴奋地挽着他说，你看，那多么绚烂。城市，果然有城市的美好在。

她从不让他送到家门口，她怕他看到她真实的住处。即使大多数的时间，关上门之后她依然要为了生存与那些无边无尽的推送文章独处，即使她依旧还是那个勉强为生，不曾为梦想多迈出一步的自己。可是，有了他，她竟然能学会愉快地自欺欺人了。

这场自导自演的剧本，有了忠实的观众，她一下子就入了戏。

如果说之前的她是在水底即将溺死的人，那么他，便是那根挣扎中被紧紧握住的水草吧。

但是毕竟是有了希望，这一点希望将她无望生活的巨网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她从这个缺口里捡拾出了许许多多过去的稿件，这一次怀有着对自己初心的敬畏，再去看那些被退稿无数次的稿件，它们在她眼里终于不再是充满她的仇恨的无用的垃圾而已了。

什么嘛，确实被改的很烂啊。被退稿也怪不得别人吧。她自嘲地笑了笑，似乎有些东西被放下了。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写些什么东西。

这次与最开始的不同，她的心理预期不再是站在高台一步步被现实打落到低谷。而是站在低谷，不再对现实有所求。她想，就算只为了对得起那一句我靠写作生活，我也该真正做一些可以真正称得上写作的事情啊。

推送让她生存下去，写作让她生活下去。

她在网上匿名注册了一个帐号，就以“写作者”为笔名。简简单单地将自己的稿子上传，收获为数不多的关注，偶尔有几句赞赏的评论就已然十分满足。

她想，这辈子凭自己一眼看到底的才华，可能是没有机会被称为“作家”了。与其一遍遍重复把自己的文章弄得面目全非，最后还落得石沉大海的下场。不如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做个“写作者”罢了吧。

毕竟当她回头去看那些被放弃的文章，讨好读者的目的是那么的显而易见，字里行间早就被利欲熏心的自己修改的没有了自己的痕迹。

这和那一篇篇麻木的推送，有何区别啊？

当她终于醒悟不再执着的靠写作为生。 她的生活，才不再是黑暗与虚无，慢慢地有阳光开始透过廉租房的窗户照射了进来。

4谢谢你，再见

但改变的，除了她的生活，还有与他的关系。

他将她介绍给他的所有朋友，对所有人宣称他的女朋友是个作家。她心虚得不敢反驳，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当她开始渐渐不再执着于塑造自己文青的形象，她开始想就凭借自己当初那应急地几句假装文艺的扯淡，竟就能让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职业吗

于是她开始渐渐减少约会时自己的发言，去倾听他的话。他果然是个名副其实的理科男，当他们试图交流便往往以一方听不懂，另一方企图解释又最终放弃为结尾。这样文不对题的聊了几次，她渐渐地感觉到了受挫。

但他的热情却没有半分减少，反而越来越认真了。他开始越来越多地要求去她家看看，开始暗示她愿不愿与同他回乡见父母。她意识到，他是打算要与她结婚的。但他的每进一步，都让她想要后退一步。他 的要求她找尽了各种理由拒绝，最后无路可退，她明白是时候做一个决定了

她 爱他吗？

爱的话，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嫁给一个认真负责的男人，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平凡人的生活，她也终于可以在这个大城市扎下根，可以昂首挺胸地回去面对那些亲戚朋友……不如说，即使不爱，这样的物质条件也着实诱人，她想起那些她想放弃的夜晚所设想的家庭生活，这不是出奇的符合吗？

可是……

她最后做了一次挣扎，她决定向他坦诚布公。

她找出了她最绝望的时候写的第一篇鸡汤文章给他看，揣揣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复。他很快地回复了，他说

还是和过去一样，写得真感人。

她坐在电脑前对着这一行短短的评论傻傻地看了半天，忽然轻松地笑了出来。如果是对他的话，自己在意了那么久的作者的身份其实也不算说谎了吧？于是她如实地告诉他，她只是一个写推送的写手，她住在最廉价的房子里，过着最拮据的生活。

他悉数接纳。

他说没关系啊，以后我养你啊。没关系啊，你写的推送也很棒啊。

她很感激他，她明白也许以后都不会找到能给她这么安稳生活的人了。有他在，她以后的生活一定都不用担心。她的所有苦难他都能最轻松的去接纳。

可是，正是因为太轻松了啊……她想要的不是轻松，而是深刻。

她希望她所有的挣扎与痛苦对那个爱她的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她希望那个人能和她开怀同样的开怀，感受一样的苦难……至少，至少应该是懂得。

她最喜欢的爱情，是《致橡树》里的爱情，不做木棉，甚至不是阳光与露水，她想要以树的形象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啊。

是的，我挣的不多，可是你的那句“我养你”并不能让我感到快乐。那并不是我的浪漫，我与你一起奋斗，才是。

当她熬过了那段黑暗的日子，她才终于明白苦难与贫穷的意义。熬过去了，那些才终于成为了笔尖的力量，让她的文字更为厚重。她现在终于可以说，我的青春没有虚度了，不为功名，不为财富，也能在年逾花甲看到自己真正留下的痕迹了。

可是如果跟了他，结束了她这前半生的奋斗。那些就又瞬间没了意义。初心，可以在打击下失去，更可以在妥协中丢失。

嫁了另一个世界的他，是她对生活的妥协。

她还是想要嫁给自己的爱情的。

她提出了分手，他送的礼物她尽数归还。递出去的时候她忽然想，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将来遇到一个人，送我的礼物是我最爱的作者的那一本我最爱的书呢？

他虽然不是她的归途，但一定是她的救赎。

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当初你爱我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可是你救了我。她想。

当然，向他解释清楚分手的理由是要费些力气。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说，我可能当初爱上的不是你，我只是爱上了你眼中的我自己。

她对他必然有些愧疚，但好在她明白他爱上的不是自己的灵魂。他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一个文字工作者好像是还不错的对象，恰好，有这么一个她存在。就是这么恰好。大概，仅此而已吧。

他还会找到更好的对象的，比如说，一个踏实工作的女教师之类的？

后序：

如今她依旧是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最底层的一个奋斗青年。她写的字越来越多，可喜可贺的是，粉丝数也渐渐多了起来，拜文字所赐，有了几个交心的朋友。她现在应该已经能泰然地欣赏霓虹灯的闪烁了吧。

爱情方面，依旧单身，宁缺勿滥嘛。

小鼠说：每次在夜晚坐公交车，都会觉得路灯的光分外迷离感伤。你看那路人行色匆匆，楼房的格子窗里透出暖色的光，看哪个又与异乡的自己有关呢？

此篇送给每一个尚在路上的旅人，愿你们早日找回最初的自己。

你的自卑，懦弱，胆怯。。。所有的不可告人，我全数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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