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我上了高中,他们几个全都辍学了。他们依旧像先前一样到处跑,但毕竟长大了,开始有了些收敛,也帮家里干一些农活。
老左的铁手又发挥了作用,左手砍柴,别人砍一担的功夫,他可以砍两担,犁田耙地,打场收晒,他样样精熟,神仙依旧怕他的左手。
可恨的是,那年高考,我落榜了,而且复读无望。我沉沦了很长一段时间,破罐子破甩,很快又像蚱蜢一般蹦起,与伙计们打成一片。
可是,时代已经前进了,露天电影在农村越来越少,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再也没有心思拼着力气去打架,而是埋下头,想着法子赚钱,而且,法律普及,人们的意识大大增强。
此时,打工潮已然兴起。有些人在外面赶着早捞了一些票子,回到老家将牛皮吹上了天,高淡阔论地聊着外面的精彩,引起我们无限的向往。
岁月永在流驶,日子还要过下去,一味的浪荡,终归不是办法,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我们都是大人了,总要对自己负责,总要让自己荷包鼓一些,在人前潇洒一些,不可能一世糊里糊涂,没名没堂。
最起码,为了找个媳妇,成个家,我们也要正经起来了。我们决定出去打工,顺便看看大大的世界。
刚好,村里有一个土老板在武汉包了一些活,要几个人。于是,我们捆好棉絮,收拾两套自以为体面的衣服,从村里淌过举水,在镇上坐上从河南开来的大巴,开始了打工生涯。
那个时候,在外打工的人比较少,大多仅限于省内。农村人出门打工,都是靠传帮带,男人一般做建筑,女人一般进餐馆。没有什么挑三拣四,不挨饿受冻,有一份活干,存下一些钞票,就算老天开了眼。不管怎么说,总比死守那几亩田地强。
我们是在一栋居民小区内挖下水道。这下水道是排污管道,里面尽是些粪便,污水,奇臭无比。但我们是农村来的,有时施肥,就是用手捏着牛屎猪粪,也没什么大不了,屏屏气,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主是是热,武汉本就是火炉,七八月份正是酷热的时候,又在人口密集的小区里,我们更像呆在蒸笼里。经常在干活的时候,老左以左手搭凉棚,望着刺眼的太阳,口中骂骂咧咧,“狗子日的,老子没将弹弓带过来,不然,一颗石子射掉你。”
住宿和吃饭就在我们干活的马路边,用彩布临时搭盖的。白天,里面苍蝇乱飞,根本没法停留,只怕一进去,再出来,人整个就融得只剩一身衣服了。
午休的时候,我们就和衣躺在马路的树荫处,四仰八叉,横七竖八。有时喝着汽水,有时弄一袋兰花豆嚼嚼,完全不在意城里人捂着的鼻子,皱着的眉头,厌恶的言语。下午老板一声吆喝,开工了,我们懒散地爬起。马路上浸出一个个人形的汗印,一点一点由青变白,逐渐消失。
到了晚上,我们就卷一块席子,爬上一栋楼的楼顶,用脑壳顶开那块四方的盖板,豪勇地一跃,撑了上去。之后,我们一排儿仆着,像燕子一样将头伸到楼沿,看着万家灯火,幻想着里面的故事。
底下传来空调的嗡嗡声,一丝热气若有若无地拂过我们的脸。幼忽然小声嘀咕着:“住在城里真好呀,冬不冷,夏不热,要什么有什么。”老左脖子朝前一伸,手向对面一指:“快看,浪子,对面那纱窗里,好一个女孩儿。”我赶紧将老左朝后一按:“你这手指真的是神手指,都指些啥呀,不要命啦。”而彪哥他们几个,脖子却伸得更前了,眼睛里迸发出亮晶晶的光芒,还有口水顺着下水管滴滴答答地落下去。
“唉,要能娶个城里的妞,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我不吃不喝,做牛做马做驴子也要供着她。”老左摸出一根烟,点着了,猛地吸了一口,又咳嗽着吐出。
彪哥粗重的声音响起:“城里有个卵好,天天像坐牢。你不去我家,我不去你家。还不如咱村里,过个门槛就是客,递根烟,沏壶茶,搞杯酒。拐个屋角就可撒泡尿,见个女孩还可撩一撩。”
细腊一个栗壳叩在彪哥的大脑门上,“好吧,你就呆在你那破窑样的房子里,看哪个女人上门。”
“呆就呆着,你老了,保险还是想窝在老家。到那时,我甩都不甩你。”
不一会儿,那边的灯熄了,女孩不见了。我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屏住气等了许久,直到手麻胸痛脖子酸,那盏灯再也没亮起。
实在无趣,我们翻转身子,仰面朝上。天上漂着几块淡紫色的云彩,几颗星星悬在头顶,一动也不动,月亮快沉没了。
很快,一阵阵鼾声响起,高高低低,粗细不一。
我们在那儿干了大半年,钱没挣到,媳妇没找到,只是添了一点年纪和几件衣裳。
第二年,我们又在一起干了半年的钢筋工,吃着同一个窗口的面窝和热干面,对着一只啤酒瓶仰起脖子猛灌,在同一个黑漆漆的录像厅里亢奋,在同一条街道对着同一个女孩吹口哨,骂着相同的话,打着相同的人,慢慢有了不同的梦。
渐渐地,越来越开放,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各自的三亲六戚走向五湖四海。我们有了一些不同的人脉,去广东的去广东,去江苏的去江苏,留武汉的留武汉,如同一个巢的鸟,一旦振翅而出,再也难以回到一个地方相逢。
扎钢筋后的第二年,我与老左一起去广东深圳,去投奔他那在厂里作保安的表哥。开始在电话里,表哥拍胸脯赌狠誓,一定会将我们弄到厂里。可等我们一去,表哥却说厂里不招人了。“我到处找关系,现在钻都钻不进去,你们看,哪儿都是成堆的人。”表哥往我们手里各塞一个冷冰冰的馒头,双手一摊,莫可奈何。
我看到,老左的左手慢慢地攥成了拳头,青筋爆突,又慢慢地舒展开,轻轻的悠了几下,带出一股呼呼的风。
晚上,我和老左偷偷溜到厂里的保安室睡,白天则像游魂,四处无助地飘荡。渴了,我们捧起自来水喝,饿了,就尽量勒着裤腰带。小半包洗衣粉,我们洗了四次头,无论怎么挠,头上都是又干又痒。
我因为有高中毕业证,总算进了宝安一家电子厂。可老左依旧毫无着落,吃喝拉撒都在表哥那儿。他有些不耐烦了,开始甩起来了脸色,毕竟,那时的工资太低了。
又熬了半个月,老左在福田的姐找来了。那天,见着姐姐,又黑又疲的老左忍不住嚎啕大哭。他走的那天,适逢周末,他硬是将我拉着进了一家餐馆,让她姐给我们点了一只炖斑鸠。“浪子,你吃右边翅膀我吃左边翅膀哈。”他用右手压住斑鸠的身子,用左手扯断右边的翅膀,递给了我,弄得满手是油。
表哥在那儿,只尴尬地吃着瘦长的斑鸠腿,大多数时间,只搅着那清亮的汤水。
老左走了,我一个人呆在厂里,虽然离表哥不远,但很少找他。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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