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7-18）
“林卡”，藏语野餐之意。来到西藏以后，我发现藏族人的性格在很多方面跟美国人相似，过林卡的习惯恐怕也是其中之一。传统上来讲，汉族进食总是在室内，这也算是“文明”的表现之一吧。汉族在野外吃饭可能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到景区旅游，附近无餐饮设施；一种是在室外施工，同样附近无餐饮设施。至少我在98年赴美之前，几乎从未经历过专门的野餐。
所以大概可以说，西藏的汉人是受了藏族的影响过林卡的。话说那日，我的牌友，电信宾馆的张经理（现在已经升级为张总）就广邀众人 -- 主要是电信系统旅游界的 -- 去过“林卡”。说起来，拉萨很多地方有专门营业的林卡场所，有露天的，也有带帐篷的。带帐篷的要收到三百元。张经理为了省钱，用自己的车把我们送到一个较为边远的地方，具体说是达孜县境内的拉萨河（雅鲁藏布江）畔。车子从拉萨大桥开了恨不得一个小时，转到达孜大桥开回岸这边，然后转入江边，在野路上开了两下拐入湿地小树林，就是这里了。西藏风景如画自不必说，这个地方又四顾无人，安逸得很。人到齐后，把吃的摆在地上，支起了两桌，开打四川麻将。
这种美妙的自然环境实在是难以用语言形容地安逸。那边是滔滔江水，来自雪山的清流形成宽阔的江面，十分壮观。江边湿地育出大片灌木林。再往外是开满了黄色野花的草地，真正天然的。我是四月入藏的，拉萨还是冬末，而此刻（六月初）正是万物勃发之时，氧气增加，空气暖洋洋的，在野外过“林卡”确实让人感觉心情舒畅。我想还有一点比美国强很多的：这里是无法无天的西藏，不是规矩多多的美国。美国号称是自由第一的国家，但是，正如很多国人所不了解的，它的自由其实是基于社会契约，是有法律来支撑的。只有中国才有中国人理解的那种“真正的自由”，也就是“老子喜欢谁就是谁，老子想干啥子就干啥子”，呵呵。故曰，普天之下，莫非法律之土，在美国，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对法律的紧张，要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你可能即使身处蛮荒，也仍然难以摆脱那种心灵的约束。虽然中国是“莫非党土”，但毕竟是另一回事，这就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
比如说，在这里可以乱扔东西，完全不必担心什么垃圾箱。当然，可以做和一定做是两回事。就好像你们都有来西藏的自由，却没有一个人来一样 :-)
我们在这个无人的室外桃源打起麻将，吃起东西，其乐融融。当然，如果就写到这里，那么就没什么写头了。之所以叫快照，是希望通过再现一些瞬间，让读者对西藏有一个准感性的了解，了解汉族和藏族人民，以及他们如何相处的。
在我们吃东西和耍的时候，就有两三个藏族小孩聚集，他们系着红领巾，显然是附近达孜小学的学生。后来就聚到了五六个。他们并不打扰我们，在十几米外坐在草地上好奇地看着我们。跟他们相比，我们可能算是汉族的富人。他们在那边停留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看热闹，藏族的时间观念不强，比较容易长时间看热闹；一个就是看我们能不能给他们些吃的。后面要讲到，藏族人作为佛教徒，在这方面的意识跟汉族截然不同。
我出于面子，怕人家说我小气，多买了吃的，有酱牛肉，猪头肉，牛肉干，果冻，卤鸡蛋，等等一堆。别人也不小气，所以我们吃的东西多出不少，就陆续给他们分了些。其间有一个藏族成年人来了，友善地笑着，想过来捡东西，被我们阻止了，让他等会儿。但他显然没娃娃们有耐心，笑着坐了会儿就走开了。
我们发现，我们给了他们吃的，无论是西瓜还是方便面，这五六个孩子都是围成一圈，平均分食。西瓜就掰开吃，方便面就是一人吃几口。非常友爱。没有争抢，好像也没有虚假的谦让，反正是见者有份的态度。这是很小的孩子啊。
一个佛教民族。你在西藏呆长了，就会习惯藏人从心底流露出来的对人的友好，那种真实、自然、质朴的，在美丽的微笑下面的善良的心灵。也许这颗心不那么精明，也缺乏勤奋，但是它没有一丝害人之心，也甚至常常没有防人之心，它是温和的，快乐的。
这并不是自从上古时代就是这样的。至今在西藏还存留有少部分苯教徒。他们跟主流佛教徒截然不同。据说，他们对外人是排斥的，甚至是仇恨的。过去，进入他们社区的外人常被杀害，现在，他们也会使用擅长的蛊毒本领给水和食物中下蛊，去伤害别人。他们给陌生人的是憎恨，而藏族佛教徒给陌生人的，就是刚才提到那个成年男人的灿烂的、充满热力的、不加掩饰的善意。佛教在西藏遇到阻力，就好比在汉地遭遇的一样。佛教经历千百年的漫长时光，通过宗教家和政治家的多少代的努力，才把苯教赶到了角落里面。为了调服藏人，圣人们煞费苦心。比如转经筒的发明，就是以转经筒换掉手中刀，将人手一刀的蛮荒部落，变成人人持咒诵经的圣族。为了对抗苯教的邪术，莲花生大士从印度到拉萨的过程中，沿途降妖捉怪，度了很多苯教的神灵，使他们归化为佛教护法。西藏的佛教君王，跟苯教势力长期斗争，有时也不免动用武力（坦率地说，我觉得使用暴力在有些时候是不得已的，而后患也很大）。
当然，关于苯教，我都是听汉藏人士传说的。在敌视这一西藏原始宗教方面，两族人士的立场是惊人地一致的。他们好像都毫不顾忌地公开地批判苯教。虽然汉藏是两个民族，汉族毕竟对佛教更感亲近些，而对苯教缺乏了解。
下面说说佛教对布施（施舍）的立场。跟汉族“不食嗟来之食”的立场不同，佛教认为，施舍并不是一个谁得谁失的问题。受者固然得到了好处，但是施者同样因为施舍的善行而完善了功德。可以说，受者给了施者做功德的机会。这是一个“双赢”的立场。为什么“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在藏族里面不会发生？因为藏族的受者并不以接受别人施舍为耻，而藏族的施者也没有藐视受者的意思。在林卡这个case里面，那些孩子的心理就是：你们吃不了，与其扔了，不如给我们吃，我给你们做布施的机会；而我们自己也吃到好吃的。所以这就是很自然的一种关系。人与人这种关系不是很好吗？
此外，佛教在布施理论上还有“三轮体空”的说法，也就是说，无施者，无受者，无布施之行为，你心中不要存这些概念，这些概念是空相的。这样的布施才是一个圆满的布施。为什么说有些人会说，我进庙子里烧香，布施了多少多少钱，妈的我怎么还不发财，或者我对你如何如何好，你怎么还这么对我，这些人就是没有做到三轮体空，布施不圆满，福报就有限。
说完了藏族，说说拉萨的汉族吧！我觉得拉萨的汉族同样令人感动，这种感动并不是来自他们的煽情。相反，跟藏族一样，这感动来自于他们的质朴和天然。我曾经在新浪网上看到北京的一群青年如何到乡下去看穷人，整个文章给我的感觉并不舒服，觉得这些大都市人的动机不纯，很可能是出于一种优越感。一方面是通过了解穷人之穷而对自己的现状感觉好些；另一方面通过对穷人的施舍获得某种虚荣心的满足。这从文章的措辞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来。
拉萨的这帮人绝对不是如此。他们对待藏族和穷人是一种很自然的态度。既然有吃的，就分给他们吃呗。同样，对待环境，他们的态度也是如此。他们不需要象北京和上海的青年那样高呼环保口号，声嘶力竭地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在野餐结束前，他们默默地不辞辛苦把可燃垃圾堆起来，找些干枝树叶一起焚烧掉；西瓜皮留下自己分解。把可吃喝的东西尽量打包给那群藏族孩子收走了。所以当我们离开时，只有西瓜皮留下在地面上。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杨敏的妹妹，28/29了，说话嗲嗲的，叫我“沈哥”很动听，呵呵，是眉山人，在电信宾馆工作，自称数年没回内地了。她不好看，大家别联想。她花了很多时间收拾垃圾焚烧，并分发食物给孩子们。
老子说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听说释迦牟尼佛祖就是老子转世的，信夫哉！释迦牟尼佛的说法是老子学说的翻版，只是语言不同，而且富有组织性。他说，人的自性本自清净，修行，就是把自己的狂心调服，把清净的本体体现出来。没有那些主义和口号，人们会生活得更好。
我跟老胡到江边，看到了那几个藏族娃娃脱个精光在水坑里游泳，这时有开丰田越野车的一家藏族人来放生。藏族人习惯水葬，所以不吃鱼，放生也多放鱼。这家人拿了两个塑料口袋的鱼，一群大的一群小不点的，大约有几十斤。我看了觉得有点……因为他们如果是开着丰田从拉萨来的，经济条件应该允许他们买更多鱼，但无论如何，这比我们这吃鱼的强多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象父母呵护儿女一样把鱼儿放入江水中。我在边上喝彩：“功德无量！” 他们以微笑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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