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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相见

小狐狸精可人今晚睡不着了。

她坐在离家不远的小河旁，是八月十五的夜，月光皎洁，可人想唱一支歌。她想，如果我大声唱，能不能传到杏林书院那里去呢？书院的人都还没睡吧，听到我的歌，会不会觉得很美妙呢？

她想着想着就自己抿嘴笑了。书院的其他人听不到也就罢了，那个今天刚见的少年，一定要听到才好啊！

黄昏的时候，可人去杏林书院后山玩耍，她还是只年轻的狐，全身的白毛油光水滑，眼睛很黑很亮，身姿曼妙，走起路来不疾不缓，奔跑起来就象一道白色的光。。。

总之，可人是真的很美丽的一只小狐精.

杏子已经采摘过很久了，野柿子倒还是有，可人虽然是只狐，却也爱吃鲜果，果实最多最大的那棵老柿子树靠近书院，那果子多到人们采不完，远远看去鲜艳欲滴，可人受不住馋，一道白光就奔着老树去了，希望能在树下看到熟透跌落的柿子。

就在那棵老树下，可人看到了那个俊俏的少年。

他看起来十七八岁，满头是汗地走到书院门口，背负箱笼，两只手满满地拎着糖食果子，看来是中秋给先生的礼物，衣服袖子卷的老高，连头上的头巾都歪了。累的东倒西歪地扑到书院大门上，抬起手就准备敲门。猛然一怔，赶快腾出手来，把卷起的袖子放下，又整整衣冠－－头巾却仍然是歪的。

可人被这样一个狼狈的书生给逗笑了，一笑之后她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好看的书生啊！

皮肤白的晶莹，眼睛比自己的还黑还亮，眉型清爽，透着英气。嘴也好看，嘴角弯弯的，一直在微笑。

比阳光还灿烂的微笑。可人觉得自己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可又觉得他十分得熟悉亲切。

她即刻开始想象，如果他会对着自己笑呢？她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地加速跳起来，脸也红了，人也呆了。她看着他敲开那厚重的书院大门，笑盈盈地对着开门的人寒暄，然后他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起。

整个静静的树林，只有小狐还怔在阳光下。她心里有些甜，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舍得走，可是又不敢再向前。那个走进去的人一时半会大概也不会再出来，那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好主意。

书院里的桂花香和着身边柿子的甜香，让她有些头晕。几百年了，几百年的阳光下，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魂落魄。

她隐隐约约地想，自己该是喜欢上一个“人”了。

喜欢上一个人应该要怎么做？可人心里没底。她几百年的生命中没有这样的经验。如果喜欢一朵花，一个树洞，只要去把花采回来，或者在树洞住下来就可以了。喜欢一个人！自然是不可能去采摘，更不能把他当个家住下来。这就很是麻烦。

她太想再看一眼那书生的笑脸，可是又不能堂而皇之地敲开那大门，去要求找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更不用说自己还是一只狐。

她对那笑脸欲罢不能，然而静静的杏林和老柿子树不能给她任何点拨。

她回了家，躺着，眼前也是笑脸，趴着，眼前也是笑脸。她于是坐到了小河边，眼看着月上梢头，眼看着漫天的星星越来越亮，心里一会空空的，一会满满的。真正的叫无计可施。那都不仅仅是简单的感觉了，那是她百年生涯中遇到的第一个特别难解的题，非不可要解出来，否则坐立难安，寝食无味。

想到是要解一个题，她就想到了八斗爷爷。她的眼睛就一亮。

八斗爷爷，是狐狸族群中最老的老爷爷。

他老到什么地步，究竟活了多少年头，他不说谁也不知道。唯一和他一起活到现在的，恐怕只有日月星辰。然而这是一只活的相当有滋味的老狐狸，不管到了什么年代，不管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总能一直很乐呵。

他有三个特别的爱好，一是爱吃鸡，二就爱看人类的那些书，三是化作人形出门游历。鸡满足他的千年老胃，书则填充他那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大脑。游历使得他老当益壮，腿脚好，心情也好。

从不知道什么朝代开始，狐族中有谁遇到难解的问题，都会带上一只鸡去找他，也都能得到圆满的回答。他成了最博学的狐，简直是才高八斗，大家景仰到没有办法，都开始喊他八斗爷爷。他的真名反而失落在长长的光阴里了。

可人去找八斗爷爷，是不用带上一只鸡的。她本来就是爷爷出去游历时带回来的小狐。然而她向爷爷山腰上的洞穴走去的时候，心里又开始不自在起来。

这样的心思，可怎么开口问呢？虽然是狐狸，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告诉人家，自己动了春心。并且是向“人”动了心。

还得去求助接下来该怎么办。该怎么开口？这可愁死了狐。

月光下，爷爷的家已经就在眼前。洞穴前也种着桂花，月光下芳香悠悠，让可人想到午后阳光下那张微笑的脸。

她甩甩蓬松的大尾巴，终于下了决心。决定见到爷爷再说。

八斗爷爷化作人形，碗筷齐整地正在吃夜宵，一杯老酒半只鸡，吃的满嘴流油。可人看到就想笑，都在自己的洞里了，还那么喜欢学人的作派。

人形八斗看到小姑娘来看她了，非常热情地让出一半鸡肉来，笑呵呵地请她吃。

可人推辞不过，就用嘴叼了一块。很香，然而尝不出味道，今天的胃口显然是欠佳了。八斗爷爷吃着吃着，发现她把块肉叼在嘴里老半天，却一看一个呆，变成了个傻狐狸。

博学多才的老狐狸不由得吃惊了，他把脸凑到可人的眼睛前，稀奇道：“嚯！狐狸都不吃鸡啦！天塌下来了？”

可人赶快躲远点，她受不了那老酒的味道，觉得还是下午林子里的味道清新脱俗。柿子的，桂花的，还有书院的，在她心里，书院真的有那么一种甜甜的香，虽然闻得晕乎乎，可是舒坦。

“爷爷，山下有个杏林书院哎！”

“知道，开了几十年了！”

“。。。。。。”

沉默。

八斗糊涂了，他不知道他的小孙女活泼泼几百年，今天这是怎么了。

然而八斗毕竟是八斗，他放下酒盏细细看了看可人，就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点什么。有点恍惚，又有点暖，有点醉。视线落于桌上的油灯，眼神却仿佛在看着什么遥远地方的风景。这样的眼神，老狐记得在他自己悠远而漫长的狐生里，曾经也见过，似乎自己也曾经有过。那样的视线里，有某个，也许某几个女子的背影，在原野里走来，抑或离开。断断续续，象一首记不太清的歌谣。

生命就是轮回。

他自己知道，相见离开，缘分起灭，其实就象沧海桑田一样永恒，可他的小可人还小，她的相见才刚刚开始。嗯，一定是这样，她有了她的相见，而且和那杏林书院有关。

这是他最细心呵护长大的小狐。

他给她取名可人，一是因为她长的真的好看，人们常说，美丽可人；二来，是他真的希望，她能修行成一个人，那是修行道里最圆满的结局。

谁不想做个人呢，人间有那么多好物事。他们有诗，有曲，有爱情。他们的爱情被优美的文字记载在书上，他们的家是那么温暖而让人向往。

如今的狐族并没有古老年代那么见不得光了。修行成功的狐们，可以混迹到人群中生活，被发现了也不会引起大惊小怪，人狐依然有别，但自有那痴男女，仍会选择相守，世人虽不喜闻乐见，有时也会见怪不怪。

这既然是一个对狐族而言，相对温和宽松的人间，那么他的小狐就应该可以去搏一搏人间的红尘幸福。他年轻时无法得到的，曾经失去的，可人应该去拥有一回。

孩子长大就要出去历练，人间生活是狐精们向往的历练，八斗就不能把可人永远拘在身边，那是她自己的生与命。她得自己去经历，去争取。他甚至遥遥地想到，那样的努力争取，也许是会受伤的。不要紧，可人回来，还有八斗爷爷。

想得有点远啊，他自己乐了，还是先搞清楚眼下的状况再说。

“怎么了？杏林那书院里，有心仪的宝贝？”

可人的小脑袋低下了，是宝贝吗？也可以说是。那么一个俊朗的少年，那样一张微笑的脸。可不是宝贝！

“要爷爷去帮你取回来？”

小脑袋低的几乎都看不见了。

怎样取？带回来放在屋子里，那样就可以天天看着，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被关起来，换做可人自己，也一定不会再笑得出来了。不妥。

“你喜欢的宝贝，一定是极美味的好东西。爷爷这就去书院，宰了它给你做夜宵。”八斗作势撸了袖子就往外走，这下把可人吓了一大跳。立刻拦住了去路，慌张地说：“那是一个人，可怎么吃嘛！”

“人又有什么吃不得的，我们可是狐狸精，我年轻那会，也不是没见过狐狸吃人！”

“我喜欢他，又不是为了吃他！”可人的眼泪就快下来了，叫八斗真心为她这几百年的修行着急。太好骗了！几百年啊，换成是人，那世代变迁了多少个轮回了，小狐狸却依然懵懂傻冒，所以狐族只能生活在人间边缘，躲在深山老林，也不是没有道理。没有什么智慧是天生就会长在脑子里，那得去学习，去试炼，象他八斗这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能只晓得多吃鸡才行啊！

“你喜欢上一个书院的书生？”

“爷爷你怎么知道？”

“那书院里除了老先生和老家仆，只有书生啊。这不难猜！”

书院里到底有些什么人，可人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只想弄明白自己的问题。

“那。。。我。。。该怎么办？”

“喜欢一个人，那自然就想天天看到他。那世间的男女，两情相悦后非得结成夫妻，就是为了朝夕相处。你也想如此这般，对也不对？”

可人觉得爷爷非常了不起，她晶亮的眼睛抬起来，歪着头想了会。可是又不觉得现下就有和那书生结成夫妻的可能。

“他会与我结成夫妻？”

“他若与你素不相识，又没有父母之命，你又不肯让爷爷去绑了他回来，那当然不会结成夫妻。”

可人眼睛一暗，又把头低到极致。这回不是害羞，却是垂头丧气了。

“你想与他来个朝夕相处，也不是没有办法。”

八斗盯着可人又亮起来的狐眼，突然就吹胡子瞪眼起来。

“我让你勤加修行，你却每天只知道玩耍，我来问你，你变幻人形的本领练习的如何了？！”

可人愣了，支支唔唔地说：“也能变，就是，就是能保持的时间不长。。。”

“时间不长，那到底是多长？”

“一个。。。时辰。。。吧。。。”

八斗爷爷气的嘴都歪了，“你修行了五百年，连一天人都做不成？！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能变个小伙到处跑着去游玩了！那你现在能变个什么，才能一直不会打回原形？”

“跟我们身形相象的，毛色也要差不多的，最好是小一点的。。。狐狸。。。我就比较有把握。”可人这么老实地交待着，知道自己需要接着挨骂了。

“小狐狸，有人会天天带着一只小狐狸吗？”爷爷开始摸着胡子思索，却不来骂可人了。“跟咱们像的，狗儿会闹，书生未必会养，只有貂，貂生性安静，生的又好看，他肯定会喜欢。你本来自那寒冷北山之中，变成一只貂，总不会不行吧？”

他说完眼看着可人，问她的意见。

可人点头。要非说象，貂倒确实和狐有点象。变成一只貂，那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好。八斗爷爷松了口气，他真怕平时惫懒的小狐狸说办不到。那他可就要大伤脑筋了。

“明日我带你下山，把你卖给那书生！”

“啊？！”卖了我？且不说我自己乐不乐意吧，那书生又怎么会同意相买？他把我买了去，又没有什么用，天天难道就看看吗？

对啊，天天就看着！他可以看着我，我岂非也可以天天看着他了？那长长的身量，白雪般的皮肤，那么好看的笑容！

可人一颗心乐得开出花来。

她只觉得爷爷的计策实在是太妙，自己尚且能变化成小生灵，又是太幸运！能做个貂儿时时呆在那人身边，实在是美好中之美好！

至于他怎会买下自己，爷爷一定山人自有妙计。只管安心等待明天就好。

她冲爷爷使劲点头。

“你到他身边后，抽空也要好好练习化作人形之术，之后你总不能一直做个貂留在他身边吧？唉，很多东西，你不去学它，到用的时候，它又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给你用？”

可人异常惭愧，她在心里暗暗对天起了个誓。她要修成一个美貌的人间女子，才配得上那灿烂明亮的笑容。

她在心里开始默想明天，就要见到他了，心又开始扑通乱跳，管不住地想要露出微笑。她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似乎在那里有面镜子，镜子里就走来初见就叫她心仪的那个人，愣愣地注视着，可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八斗心里又开始有点伤感，想来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开始舍不得这样，舍不得那样，很难进行那种兴之所至拔腿就走的旅行了，如今却是孩子要离开自己的身边，她原是每天早晚都会腻在身边的，填充着他没有子嗣的空虚时光。而今她喜欢上了一个人，明日就要去勇敢争取美好的人间爱情，再也不是心里只有一个八斗爷爷的光景。思来想去，他非常之觉得凄凉和生气。索性就赶走了可人，继续自己喝起闷酒来。

可人在憧憬中度过了她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睡不着的夜，连风吹落叶的声音都似乎听得见，不远处小河似乎也在欢天喜地得唱着曲。她便听着这些听起来十分美妙的声音，脑子里百转千回，已经将明天演练了许许多多回。直到晨光初现，她一跃而起，默默练习了一会心术，然后只见白光一闪，一只小小的貂儿欢快地奔着八斗爷爷的家就去了。

一些早起的小鸟被这白影惊到，轰地飞起，吱吱喳喳，嗔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