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好人的路

2020年8月23日，隔离在家第35天，晴。

今天傍晚，我看完了这本《追风筝的人》，这部关于亲情、友情、忠诚与背叛的人性巨著。无疑，这是一本全世界公认的好书，可以让人读到泪流满面。只是，对我而言，我的童年也曾遇到一位“哈桑”，我也曾经是那个少年“阿米尔”，我也曾经去寻找过那条变为好人的路。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因为成绩优异性格乖巧一直担任着班里的班长，学校的大队长，学校播音室的负责人，是老师们的好帮手，同学们的领头人。我依旧记得每周一的早晨，我会穿着那身和《幸福像花儿一样》里孙俪一模一样的军装，帽子上有鲜红的五角星，领着护旗手将国旗在晨光里升起。那时候的我，心里充满了自豪与荣耀。

是的，那时候的我，在那所小小的学校如此光彩照人，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我从不会犯错。只是，我依旧还是个孩子，也会犯孩子们常犯的错误，就像阿米尔一样，内心也有怯懦和软弱，也会撒谎，也会无法面对错误。

那是一次全校大会集合的时间，在等老师的间隙，学生们在操场上站着队，嬉笑着、打闹着。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自己会把削铅笔的小刀带在身上，和前面的女生嬉笑时，竟拿出小刀假装在她校服上乱划。我们的校服很厚，刀子划过去也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大家都没有在意，继续嘻嘻哈哈。开完了会，大家像往常一样回到了教室。

回到座位后，那位女生后面的同学突然尖叫起来，“罗红，看你的衣服怎么破成这个样子？”大家围上去，罗红的校服背后已经破了好几道子。罗红看到破烂不堪的衣服后，开始趴在座位上哭泣，一边哭一边说：“我妈妈肯定会打死我的！”

此时的我突然发现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鲜血已经顺着伤口流在了校服上。但此时的我更担心的是罗红的衣服，我觉得那一定是我和她闹着玩的时候弄坏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开始发烫，心里也很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就在我思绪飘摇之际，老师进来了。她看见哭泣的罗红，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罗红向老师展示了那件破了的校服，老师看上去很生气，安慰了还在哭的罗红，然后对着全班同学说：“这件事情是谁干的？请主动站起来！”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站起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有点出汗，我的耳朵也很烫，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闯祸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站起来说起刚才的玩笑举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教室里依旧非常安静，没有人说话。

老师更生气了，对罗红说：“你想想今天谁靠近了你。你觉得可能是谁划破了你的衣服？”

此刻，我的头异常沉重，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我太害怕了，我怕罗红会想起刚才我拿着小刀在她衣服上划过。

只是，她却说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老师，我觉得是秦磊，秦磊老是欺负我，那会他还拿着小刀吓唬我呢！”

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我突然如释重负。秦磊是班里的留级生，学习成绩很不好，平日里也很爱在课堂上捣乱，几乎每天都要被老师罚站或者批评。我并不知道当天秦磊是否拿小刀吓唬过罗红，也不知道罗红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它让我这个老师学生眼中的佼佼者，免除了一场惩罚和丢脸的批评。

“不是我，我没有划她的衣服。”秦磊大声喊到。我偷偷看着他，他眼神里充满了愤怒的火焰，鼻头在微微颤动，他的拳头紧握。老师显然不相信他的辩驳，对他说：“明天让你妈妈来学校一趟，你要给罗红赔衣服！”

“我不叫，不是我，我根本没有划她的衣服，她在说谎。”秦磊继续喊着。老师说：“那你现在就离开教室，去叫你家长，下面的课不许你上！”老师用手指着教室的门，让秦磊出去。

我看见秦磊哭了，这个平日里即使被教鞭打手心都从来不叫痛的男生，这时候竟然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收拾了书包，飞快地跑出教室，头也不回。我从窗子看见他离开学校的背影，他一直在奔跑，没有一刻停息，一直消失在校门口。

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与忐忑，恍惚间竟觉得也许真的是秦雷划破了罗红的衣服，我刚才开的玩笑并没有划破她的衣服，我在努力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结局，只是手上的伤口依旧还在向外渗血，那把刀，无疑是非常锋利的。

就在此时，我的同桌发现了我的手在流血，就举手告诉了老师，老师察看了我的伤口，让生活委员去校医那里拿来了创可贴，并亲自给我贴好。她为我贴伤口的时候，我竟然哭了，老师笑着说这点伤口还哭，语气那么温柔。只是我也不记得我当时为什么会哭，但一定不是因为疼。

后来，那件事还是解决了。秦磊的妈妈来学校给老师给了五十元钱，老师为罗红拿来一件新的校服，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我内心的不安也渐渐散去，只是手心的那道伤疤还依旧清晰。

接下来的日子，我偷偷地关注了一下秦雷，他彷佛不再像曾经那样调皮了，上课时候不再调皮捣蛋，神情呆滞，有时候就把书本盖在头上睡觉，课间也很少再见他去和男生们打闹，他突然变安静了。

就这样，我们都升入了初中，很巧的是，我依旧和秦雷一个班，我依旧是他的班长。

初中的秦磊渐渐又恢复了他的调皮捣蛋，只是成绩一直不怎么好，在初二的某一天，他和数学老师吵架了，然后他又像那次一样收拾书包离开了教室，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说，秦雷去了省会城市打工了，他告诉父母自己终归不是上学的材料，还不如早一点出去赚钱，父母也默许了。

再见秦雷的那天，我们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几年中的唯一一次相聚，竟然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那天，秦雷回来了，邀请班上一众同学吃饭，他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竟然还点了白酒。他向我们聊起他在省城的生活是多么自由自在，他信心满满，说再干几年他就可以当老板了，到时候赚钱了会请我们这些同学去省城最大的餐厅吃饭，男同学们吃着喝着聊着，抱怨着课业的繁重，羡慕着秦雷的自由生活。那天聚会结束后，大家相互告别，秦雷和另外2个男生还很绅士地把所有女生都送回家。那晚，我又想起来小学那场破衣服事件，我想无论是否冤枉了秦雷，他辍学也是必然的结果，那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不足以改变什么。

只是，我真的没有想到，那天晚上竟然改变了秦雷一生的命运。

聚会后的第二天，我正在上课，班主任到课堂把我叫出来，带着我来到了校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个穿警服的人。我很紧张，不知道警察为什么会找我。

警察态度很温和，示意我不要紧张，并问我是否认识秦雷还有另外两个男同学，我点点头。他们又接着询问了那晚秦雷叫我们吃饭时候的场景，问我是否看到秦雷拿出来一把匕首。我努力回想了当时的场景，并否认了当时见过秦雷带着匕首。警察问完后就让我回教室上课。我推门出去的时候，迟疑了一下，问警察：“出什么事情了？”他们笑了笑说，不关你的事，你好好上课。

那天课间操，其他几个同学来找我，原来他们也接到了警察的询问。我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直到下午，一个同学从他在公安局工作的爸爸那里得知消息，聚会当晚，秦雷竟然杀人了。

更多的消息和细节传来，我们渐渐还原了那天聚会之后的事情。那一晚，秦雷和两个男生送完所有的女生回家后，他们三个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边走着边说着话。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醉汉，踉踉跄跄地撞到他们身上。然后发生了冲突，醉汉将秦雷压在身下，情急之下，秦雷掏出匕首，向身后戳去，不知道戳了多少刀，醉汉倒向了一边。那晚，醉汉大腿上大动脉被刺破，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最终身亡。

十七岁的秦雷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了十六年有期徒刑。法院宣判的那天，我们几个同学都去法院门口等着，我们看到法警和秦雷一起走出，他看到了门外的我们，面无表情。秦雷的母亲情绪激动，喊着儿子的名字，一直到他上了车，随着警笛呼啸离去。

后来的我想办法和监狱中的秦雷取得了通信，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写信鼓励这个昔日的同学，从上高中，大学，一直到研究生毕业，我给他写了十年的信，他在家人和同学的鼓励下在监狱中也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他学技能、学文化、努力改造，好好表现，每一年几乎都能获得减刑的机会，甚至在我大学的某一天，他邮寄来的信中竟然还有法院的减刑通知书。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坚持十年给他写信，也许内心深处一直对小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或者我认为如果那天我可以勇敢一点承认自己的错误，秦雷就不会被冤枉，也不会日后辍学，更不会走上杀人的犯罪道路。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他坎坷的人生道路或者真的和我有关系，于是我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充当起了灯塔，希望能依旧用“班长”的身份为他指明一点道路。

秦雷的家人一直很感激我，认为我是秦雷这些年依旧能够坚持的精神动力之一，他们认为秦雷有我这样的同学是无比幸运的，只是他们却不知道，我也曾经愧对于这个男孩，因为我那可恶的自尊的面子，我也曾让他承受不白之冤，那十年的通信，也是我为自己寻找到的成为好人的路。

后来的后来，本应该是个美好的结局，秦雷出狱后回到我们共同的家乡---一个边境县城。恰逢拆迁，家里的土地和房屋换了一大步钱，父母给他开了一间超市，生意还不错。秦雷还遇到了一个爱他的姑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又恢复了小时候的活跃，在同学群里时不时可以看见他们聚会的照片。我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生活，因此也只能在朋友圈和同学群里参与他们的生活。

有一天，我接到秦雷的电话，说来省城采购家具，说着自己近期的生活，买了县城最好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所以需要买一点配得上那套房子的好家具。他说班长，多谢你这么多年的帮助和鼓励，我都记在心里。这么多年他一直叫我班长，我在电话里叮嘱他少喝酒，照顾好妻儿和老人，珍惜现在的生活。挂完电话，我还唏嘘秦雷中终于摆脱了十年牢狱之灾带来的苦难，他是幸运的，他的人生没有毁灭，他获得了新的生活。

只是命运不济，没多久听到了他死亡的消息。我震惊、不解、恐惧，这个好不容易才新生的人，为什么又突然离开了人世。

秦雷离世的原因已不想再叙述，想留给死者一点尊严和权力。只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拿刀子刺破了自己的大腿动脉，失血过多而亡，死亡方式竟然和多年前那个醉汉一模一样。

唏嘘间，世间万事万物，起承转合，难道没有因果？人性本善或者本恶其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偶尔放纵道德或者原则当着坏人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找回成为好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