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凤仙花

前阵子看是枝裕和的新电影，树木希林在其中的扮相一开始就给我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感，随后的晚上便梦见去世已有十几年的奶奶。我这才意识到，树木希林演的老人与我记忆中的奶奶十分相似，头发，脸型，嘴唇，甚至还有皮肤的光泽。不过奶奶实际上要比剧中的形象硬朗些。

由于我是在外婆家出生，并且在那里生活几年才回到自己家中，所以早年时候脑子里完全没有关于奶奶时的任何印象，再加上后来大家庭中的一些矛盾引发兄弟几家生出罅隙，时日渐久，一些事情便说不清道不明了。我和奶奶之间，始终有一种莫名的隔离感，在她身上，亲切与慈爱也是有的，却总是不明朗。

她去世那年我十六岁，学校里正值晚自习课，一个大家庭里的堂哥专门来告知奶奶走了。我跟老师请了假，骑着自行车回家，二十几公里的距离，一直骑，没有眼泪。

骑到二伯家时唢呐震天，帮忙的人们进进出出，有邻居一看到我便高声说了一句：“你以后回来再也找不到你奶了！”进堂屋，她已经由家人穿好了寿衣，躺在棺木里，此时有人忽然一把拉我过去，掀开蒙在她脸上的白布——猝不及防地，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人去世后的脸，蜡黄，干瘪，枯寂，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原本灰色的头发变得异常的雪白。我那会儿年纪尚小，对此阴影了好长时间，尤其是到了晚上，不敢从奶奶的屋前走过。

时间悄无声息，生活又恢复到平静模样，大家提及奶奶的时刻少了许多，只有门前的池塘光影依旧流转。我从她的旧屋门前走过，再无害怕，有时还会忍不住伸头往屋子里面瞅瞅。在奶奶离开后的第三个夏天，我无意中看到，她空置下来的灶屋后面居然冒出了一片雪白的花儿。

我顿时心生讶异，走近细看，发现竟是凤仙花。

凤仙花，也就是女孩子们染指甲的指甲花。正红，粉红，玫红，紫红……深深浅浅的，奶奶总叫它们“小桃红”。她在世时曾在门前空地上种过一些，我与堂妹在黄昏时采摘来花瓣，加点明矾或者盐粒，先是揉成一大团，然后再捏成一小团一小团的，轻轻放在指甲上，用苘麻的叶子包着，缠上细线，安然入睡。往往是一觉醒来，十指就染上了指甲花特有的红色。包指甲花的次数越多，指甲着色就越深。在那些岁月里，指甲花完全可以媲美指甲油。

不过，奶奶从来没有种过白色的指甲花。她走之后，门前其他的花儿们也慢慢零落了，就连屋旁的池塘都覆满浮萍，完全没有往昔的清澈模样。

这洁白的凤仙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为此我不解了好几年。

雨打浮萍又几载。多年以后，我也成为一个“大人”，始知那时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不懂得生活的艰涩，不懂奶奶有她的愁苦。

一个四十几岁就失去丈夫的女子，在清贫的年代里，一个人拉扯大五个儿子与两个女儿，用尽心力教他们去讨生活，读书，当兵，或者种田……儿女们跌跌撞撞地平安长大，各自安家，日子过得还算齐整。三十年漫长的岁月，没有把她消磨成一个爱抱怨的老人，她始终不爱啰嗦，爱干净，做事麻利，强悍又硬气，她用勤劳维系着一种无言的体面。

大约正是因为她的强悍，使得她被误解为“自私”，她也很少去辩解。同生活刀枪相见的那些年，她是怎样一次次惊险闯关，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只知道她粗粝的心也愈加强硬。毕竟，生活没有给她太多示弱的可能。

她到底是一个母亲，可她却同时担着父亲的角色，有这样的重担在身，她没有被压垮，本身已经是极其不易的，怎么能再要求她对每一个儿孙辈都慈爱有加？

等到我渐渐敢去向大人们追问过去的矛盾后，对奶奶的理解多了几分，心里的愧疚也逐日增加。后悔与奶奶的亲昵太少，后悔陪她的时日太短。十年前，我曾用稚拙的笔为她写过唯一的文字。茫茫星宇中，先离开的人，要被后人记得。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不过是记下一些须臾，留下一点纪念。

今年中元节那日我恰好在老家。院落久无人住，草木们见缝插针，长得茂盛且随意，墙内墙外皆是一片深绿，母亲先行回去收拾，奋力除草剪树，用了几个早晨的工夫，让小院恢复清爽的模样。

我因为手边有工作没有忙完，就晚她几日回来。听她说起刚打开大门时看到的景象，院子里的一株桃树枝条垂地，院墙外的柿子累累，也压弯了树枝，角角落落冒出来的杂树野草硬是把石榴树与桂花树都挡住了，她清理好大一会儿才找到它们。

这些草木大多都是我们过去在家里时栽种下的，后来没有人照料，它们便听天由命，花开了花谢，长出种子再落下来，居然一年一年地繁衍着。乡间的寻常植物，最不缺乏的就是落地生根的勇气。

翌日清晨，我去和墙外的旧友们打招呼：鸭跖草低调地穿着蓝色的小裙子；胭脂粉的小喇叭还没有收起来，花香虽不似夜里那么浓郁，却也叫人无法忽略；珊瑚珠一颗一颗，青色的未成熟，红色的妍润饱满，极为诱人；无花果树从当初筷子长短生生长成蓬蓬勃勃的一大丛，上面还挂着小果；枇杷与玉兰从挤挤挨挨的楝树、构树中挺起一片天；竹子攻城略地，从池塘边长到墙根处，枝枝叶叶书写着强大的生命力……

院子内外，葱茏一片，唯独不见凤仙花。

我甚至特意走到后面奶奶的旧屋那里，依然遍寻不得。凤仙花，也许正如消失的光年，永远不会再重现。

我沿路往南边走了一段，看到奶奶的墓地四周芳草萋萋，旁边小河沟光影斑驳，不远处，另一个池塘的荷叶还没有凋残，擎着一张张绿伞，在初秋的风中摇曳着。蓦地，一只白色的大鸟从池塘上空飞过去，直直地飞到隐蔽的树梢去。我听见白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忽然想到十三年就此过去了，奶奶离开人世已经十三个春秋，我们关于她的记忆越来越稀薄。

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或许真的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在前几日，我忽然发现楼下的花坛里居然有一株白色的凤仙花，在一大片红红绿绿中，安然地开放。我知道早前有人在小区的花丛中撒下了不少凤仙花的种子，它们很快便成气候，整个夏天，到处都是红艳艳的花朵，经常有小女孩和老人摘着玩。没想到一株白色的凤仙从中拔地而出。

洁白的凤仙花，久违了！

于是，进进出出时我总会去那个角落看一眼它，看着它又打了新的花苞，蝴蝶似的花朵从尖尖的花苞里钻出来，在密密的叶子间舞动着，很快，开的花儿结籽，长熟，裂开……我收集了一些它们的种子，撒在阳台的空花盆里，没过几天，它们就破土而出。

我想，这次它们应该不会再消失。

生命一茬又一茬，凤仙花旺盛地繁衍。草木总是无言却有深情。时隔多年，又见洁白的凤仙花，那些无处安放的念想，终于有了妥当的归宿。

图文/木瓜小雅

原文写于201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