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
一只猫。
我倒净淘米水,前几天也是这只黑猫在叫。
不太冷的冬天,又一个熬不住,在年末走了。活着的人在灵前分离,死去的人在天上团聚。
先是大伯母,后又是三婶婶,紧接着又是二姑父。下一个又会是谁?
死亡的锣鼓已经喧天,升天的炮声停了又放。灵幡寂寂的农村,终究是再不能在春天看到一丝生气了。
喵——
又是这只野猫。
我煲好饭,洗净猪肉。已经不知多少次见到这种野猫觅食了。仲夏夜,它们三五成群猫在墙头,一声两声地叫着。你一指,它们又矫捷地跳下围墙,溜走了。
但,今夜,亡灵的出现,它的出现,总让我不寒而栗。为何如此巧合?是那尸骨未寒之人生前滴水未进,死后来向我讨食;还是那黑猫吞食的灵魂太过单薄,不足以饱腹?
丧歌响起。
喵——
又是这只野猫。
我切好葱段,洗净红米椒青椒。明明昨天还在柴房烤火脸面映得通红的人,在牌桌上杀得天昏地暗的牌鬼,明明昨天还在裹紧衣领担心冷暖、还在冷得缩进被子的人,明明昨天睡下,今天还会醒来的人,今天却再也不会睁开那双浊黄的眼。我用刀把葱段撇开,又稍稍齐了齐一抓辣椒,斜切成段。
喵——
又是这只猫。
我切好肉,点火热锅。我见过它很多次了,要么是在墙头,要么是在门角。但它从来没有上过灶台,偷吃过肉和菜。也有可能是我没看见。
我不讨厌它,也不喜欢它,从来没有扔给过它什么吃的,也从来没有用棍子赶过它。
喵——
又是那只黑猫。
油缓缓倒下,先炒佐料,炒出蒜香味后,再放生抽。锅子里噼里啪啦,辣味呛人。外面锣鼓喧天,鞭炮连连。
晚饭就一个菜。我不敢出去,独自在厨房里享受今天的第一餐,也是最后一餐。
喵——
已经很饿了,我夹起一口肉正要往嘴里送。那只猫跳上了灶台,黄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看着它的脸、它的眼睛,手顿了一下,便大口嚼了起来,把那香甜的肉连同那幽深的眼神一同吞了下去。
猫不见了。
最后,我洗净盘子,打扫完厨房,便关灯离开了。
回到灰色的房间后,我燃起火炉,只见大火也是灰色的。这是个冰凉的世界。唯有那面镜子不一样,它是黑色的,照不见我的肉体,没用的东西,只能看见形销骨立的骷髅。
窗户也已被水泥封死,这样世界才会安全,才会安静。幸好有灯,一盏灰色的灯,立在墙角。
在房间里什么也做不了,无所事事,除了灰色就只剩下灰色,哦,不对,还有黑色。
翻开书,密密麻麻的铅字,竟没有一个讲今夜的故事。它们在纸页上排列组合,旋转跳跃,没有一个不是前夜的故事。
难道没有人告诉它们吗?我要读今晚的故事。负气将书一关,躺在床上。手机的屏幕灰蒙蒙一片,和那些书一样,还在讲着昨晚的事。难道没人告诉它们,隔夜的饭菜不能吃?
其时丧礼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丧礼了。它是孝子的洒泪场,是邻里的交际场,是锣鼓队的舞场,是厨师的赛场,是流行金曲的霸场。除了不时的鞭炮声和炮声,单凭声音,是再难分辨出这是场丧礼。但任何欢庆的歌曲,任何彩色的花圈,也冲不散死亡的沉重。
炉子里的火还在跳跃,飞窜。
我决定上床睡觉。
喵——
是那只猫。立在我的窗台。
喵——
它两只猫眼,冷冷地看着我。隔着一层绿色的玻璃。我震惊地望着它。
喵——
三声升天炮响过之后,爆竹声戛然而止。今夜的丧事到此为止,深夜的守灵却还在难耐的孤寂中继续。
我想起很久之前一件事,也是守灵。
死的人是那寡母的儿子,家里只剩一个疯了的儿媳,两个年幼的孙子。那夜是第一晚,老太婆披麻,打着手电筒,牵着两个孙子到大门外,隔着栏杆,一遍又一遍哭喊着邻居帮帮他们。
妻子叫他不要出去。铁门外,老人真真可怜又遭孽。他还是出来了,只远远地安慰他们不要怕,那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父亲,不会害他们,快回去。
那晚我就听着他们祖孙三人的哭声醒来,然后不安地睡下。不知那晚黑猫是否到围墙上走了一遭?但窗台前,我没见到它的影子。
夜深了,故事就这么结束了。那一家的房子早已破败,杨梅树下的秋千也生了锈,木板潮出青苔一片。
我到他家去过。那天散步,我沿着那条土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停步在他家地坪里。地坪很小,但是温馨。我能感受得到,在这里,之前的岁月是无比的幸福的。
房前正对着菜园,煮菜时没得葱,跑两步就到园子里掐两根葱放着,回来刚刚好,菜正烧得喷香。
菜园砌了围墙,靠着围墙,他们又砌了一个微微倾斜的洗衣台,洗过衣服的水就顺着台子流向沟里。
旁边就是水龙头,下面有个用水泥砌成的大水缸,里面还堆着办丧事那天没洗的碗,已经盖了一层黄土。
菜园旁边的草房也已塌了一半,夏天翠绿的爬山虎还未爬满整面墙,就也在寒风中枯肃。
屋后的竹林倒了一片,每一扇窗户的玻璃都被风吹碎了,只留下窗户后面漆黑的洞。
原谅我,那肯定不是猫的眼!
我扔掉昨夜的故事,沉浸在好久好久以前一个夜晚的故事。
喵——
又是那只猫。
它是否去过伯母的窗台,姑父的窗台,所有将死之人的窗台?
你到底摄取了多少亡灵?这沉重的枷锁,于你而言,是如此的轻盈么?
我脱了外衣,关了灯。
喵——
又是那只猫。
那么,今夜将会是我的葬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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