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周行易

2020年11月2日下午,王憨山先生长子雪樵先生来电话,说他母亲到了长沙,住在湖南美术馆旁的维多利亚酒店,邀我相见。我遂放下手头的事,驱车赶到河西去看望王憨山先生的夫人谢继韫女史。
憨山先生夫人已年近九十,但仍精神矍铄,行动利索。她举止温文儒雅,一点也不似农村老妇,应为知书达礼的大户人家出身。果然,一见面她就吟诵起我上次参观“王憨山艺术展”后做的那首诗来:“闲倚红楼望画坛,芭蕉过雨倍生寒。秋波临去三声叹,天下应哭王憨山。”而且完全是按旧体诗吟唱方法吟诵,一咏三叹,荡气回肠。或许,我的这首诗正传达出了她的心声吧,故而她吟诵得是如此动容。
憨山先生夫人不停地向我介绍王朝闻等美学家对憨山先生的评价,向我介绍憨山先生画作中的题诗;并嘱其长子雪樵、次子雪松在赠我的憨山先生画集、评论集上题字留念,对我颇为看重,这令我十分感动。

上次我参观王憨山艺术展后,就想写一篇王憨山书画艺术的评论文章,这几天在家中反复读王憨山先生的画集和别人写的评论后,更有了这种冲动。
我不认为王憨山先生是个一般意义上的来自乡村的花鸟画家。他画的花鸟虽源于田园景物,但皆由心造,已赋予了这些田园景物更多超自然的文化意义。这从画上的题跋便可明白地看出来。他自己也特别强调他的画是“造”的,而非对自然物的简单写意与描绘。王憨山先生不是一个普通农民,也非一个因厌倦城市生活而迁居田园的隐者。他是一个曾有过“画家梦”追求,被命运之流推回家乡田园的具有旧式文人价值观的一介书生。王憨山先生看似憨厚、木讷的“老农”外表下,隐藏的是一个文人画家在上世纪历史大变局中学会的隐忍和对无常世事的规避。
我很奇怪,为什么已出版的几本王憨山画集中都没有展示他在辞世前两年画的那十只虎,众多评论也无提及。我认为这组虎的意象才是打开王憨山先生内心世界之门的唯一钥匙。而不打开王憨山先生内心世界之门,我们便无以真正理解王憨山艺术思想之深邃、艺术境界之博大,以及其独到的绘画语言和恢宏气场生成之由来,也无以理解他在上世纪乃至宋以来中国文人画史上的地位。
王憨山及其艺术是上世纪中国社会大变革的产物,他以一个小人物之身承载了那个时代文人画家的相同命运。而他这个小人物的独特人生经历及其所处双峰农村,又正处于传统与现代断裂带的最脆弱处,或云其最深层;因而,王憨山对这种文化断裂所带来的痛楚之感觉,要比身处大都市的文人画家更强烈,其所受的煎熬也更漫长。当然,这也正好为王憨山先生寻找一种更隐蔽的艺术话语来倾诉那一代文人画家的真实心声提供了足够的缓冲时间。故而,从王憨山的艺术世界里,我们可以更深刻地观照上一个百年的历史风云和中国文人画家的心路历程。

我要感谢朱剑宇先生著的那本《王憨山画传》,该书以详实的史料,使我进一步理解了王憨山先生。我特别注意到了书中写王憨山先生两次邀朱剑宇看《泰坦尼克号》的细节,一次是在双峰看《泰坦尼克号》录像,二次是在湘潭参加白石老人画展时偷空跑出去看《泰坦尼克号》电影。书中写到王憨山先生看到《泰坦尼克号》男主人公杰克浮在冰海上与女主公罗丝作最后告别时,其眼里含满了泪花。我不知道王憨山先生在看这部三个小时的电影时流了多少次眼泪,但我知道,他不只是在为杰克和罗丝的生死爱情而哭,同时,还应是在为自己的人生遭遇而哭,为他所承载的那一代文人画家的梦想和命运而哭。
为此,我特意打开电视机,从电影频道调出《泰坦尼克号》又看了一遍。电影中的来自社会底层的男主人公杰克是一位颇有天赋、富有罗蔓蒂克理想的画家,他披着长发,性格张扬,才情横溢,这与年轻时代的王憨山是何其相似!王憨山先生一定是从杰克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代的影子,才被这部电影深深吸引和感动的吧?或许,王憨山心中也深藏着一段人世间最凄美的如杰克、罗丝那样的爱情。这段爱情属于他稚嫩的初恋?抑或属于他的妻子谢继韫女史?我不知道。但从王憨山先生的画作,我已读懂他的全部人生是由豪情、悲情和柔情组成的。这三种情愫,绾成了王憨山先生的全部生命流程,把他推到了那个时代的“泰坦尼克号”上,推到了那个时代宛若杰克沉没“冰海”的冰冷的社会底层;当然,也绾成了王憨山先生坚硬的生命之缆和独到的艺术之绳,把他拉上了旧千年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座高峰。
泰坦尼克号沉没是在1912年,12年后,王憨山先生在曾国藩的故乡出生;王憨山先生最后一次看《泰坦尼克号》电影是在1998年,两年后,他与世长辞。他的艺术和生命史与泰坦尼克号的悲剧如此紧密关联,或许,这就是所谓历史的宿命吧?
我终于明白,王憨山先生为什么要在他人生的最后两年画那寄寓了他一生豪情、悲情、柔情的十只虎了。请看他在虎画上的题句:
“万丈高岗凭跳跃”
“怜子如何不丈夫”
“满地芦花和我老”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长吁了两三声”!
这只虎的意象,不正是王憨山先生自己吗?!
冥冥之中,王憨山先生一定有了某种将与斯世长辞的预感,所以他一定要把心中之虎画出来,在他生命之舟沉没前作最后一搏!然而,此时他这只“虎”已不会咆哮,只能在“临去秋波那一转”时,长吁两三声了。
也许,大家会觉得王憨山先生画的虎不讲传统笔法,甚至有些丑陋,但是,那时代,虎还能是怎样?!这是一只遍体鳞伤之虎,有旷世之吼而不敢发声,有移山之力而不得不为虎儿们的生存艰难觅食。人生之痛,虎生之痛,艺术之痛,莫过于此也!

真的,在我看来,虽然评论王憨山画艺者甚多,但没有人真正读懂了王憨山(也许他夫人读懂了)。王憨山先生并不“憨”。我曾戏说,双峰人最善于藏拙,第一善藏拙的双峰人是曾国藩,他锋芒尽敛,把慈禧太后哄得团团转。现在看来,第二善藏拙的双峰人应就是王憨山了。王憨山先生把自己的内心世界藏得很深很深,深得如泰坦尼克号沉没之海。而他的艺术世界,就如浮在那片海上的冷峻坚硬的冰山。当然,这座冰山是不会消融的,如果消融了,它会淹没整个画坛。因为,它浮载的是旧千年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个梦幻。
我这样说绝非危言耸听。我会通过王憨山先生更多的心造之画来详证我的论断。我已想好我要评王憨山的文章标题:
《天下谁人能识君——王憨山的艺术世界及其在中国文人画史上的地位》
我最后还要重复一遍我在观王憨山艺术展后说过的一句话:王憨山是垂天之云。这块垂天之云如他画的鲲鹏之翅,搏击在新旧千年相交的历史上空,划然而止,成为上一千年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声巨响。王憨山画展当年在北京开馆后,北京有论者说“一个很大的声音来了”。知道这个声音是什么吗?它就是上一千年历史的回声!
我在正式开笔写王憨山评论文章之前,还会再去一趟双峰,去看一看王憨山先生的老屋,看一看他曾一度寄身的县文化馆;抚摸一下他用来研墨的曾国藩用过的老砚,和启迪了他绘画语言的丢弃在县文化馆墙角下的基层文化工作者使用过的那堆排笔和排刷。我必须再一次深情地拥抱那块土地,拥抱那些曾荷载着一个时代风云的底层社会文化印迹。就像我研究古史搞田野调查一样,去实地调查王憨山之所以成为王憨山的更多细节。我鄙视浮光掠影的文风和夸夸其谈的忽悠。虽然,那是很多评论者的套路。但我不行。我不能对不起王憨山先生。这不仅仅因为我和他是大老乡(我的家乡离双峰很近),还因为我也是跟他一样经历过那个时代之痛、有着深沉与真挚情感的文人。虽然我的年纪比王憨山先生要小许多,但对那个时代的艺术痛感是相同的。正因如此,我才能发出“秋波临去三声叹,天下应哭王憨山”的悲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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