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的熊

我没有名字，我是一头棕熊，我长得也很漂亮，我的皮毛油亮亮的，眼睛像乌葡萄一样透彻，爪子也被我磨的有棱有角，我住的森林很大，什么都有，但只有我一头熊，冬雪夏雨，我已经住了11年了，森林里没几个不长眼的敢来惹我，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如果有头漂亮的小母熊来和我作伴，我想肯定会更不错的。

我喜欢去落风坡，那里的花朵很美，开得比森林里的花朵更加肆无忌惮，风拂过花丛总会发出好听的声音，我也总是跟着风声轻轻哼起来，我想如果我不是一头熊，我应该会成为一名音乐家，或者一名诗人吧。但我只是一头熊，哪有熊会懂音乐和艺术的呢？不过管他呢，就算这样也一点不妨碍我在落风坡的自由，更何况，说不准哪天我漂亮的小母熊就会来到这片森林和我作伴呢。

后来，我遇见了一位画家，

他总是背着画板一个人来到这落风坡，因为画画的缘故，他衣服上总是有各种颜色的油彩，像极了落风坡那些娇艳的花朵。他喜欢带着帽子，各式各样造型不同的帽子，我偷偷数过，他大概有23顶漂亮的帽子。

他长得真是好看，他画画的样子真是迷死我了，我觉得他画的每一幅画，都不如他站在这落风坡执笔微微认真的样子更像一副风景。他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虽然我住在这森林里，也没机会见过太多人。有一次一名猎人闯进这森林里，他的嘴上叼着烟斗，吹着口哨，腰间别着的枪套还不错，但实在是长得不够好看。还有一次，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一只小熊，我躲在树后面看到一群孩子偷偷来到这落风坡玩，他们笑着闹着跑着，满脸汗水，小脸红扑扑的，真是可爱。

但他们都不及他好看，如果要做个比较，我想他一定像我刚摘的蜂蜜一样甜，像我在落风坡听到的风声一样悦耳，像花朵们一齐盛放时花香馥郁那样让人迷醉，也像天上眨巴着眼睛的星星一样浪漫，有一次我想伸手去抓，却发现那些星星似乎离我很远很远，这让我失落了好一阵子。

我偷偷的看着他，有时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从午后恹恹的空气被风吹散开始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才匆匆背起画板，从落风坡离开，很久很久，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偷窥了。

他消磨着风景，我消磨着他，

后来他发现了躲在树后的我，微笑着朝我招招手，我就这样靠近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如我料想一般，他的声音温柔又轻快，总让人联想起欧洲中世纪那些精致又神秘的钟摆，平缓又一如往昔。他说，你看，这落风坡真美。这是他与我说的第一句话，直到许多年后我还是记得。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有点害羞，我说，是啊，我每天都来呢。就这样我们聊开了，我给他讲我的森林里那条清澈的小溪，我娇艳的花朵儿们以及新鲜的蜂蜜，他很认真的听着，给我讲他生活的小镇，那里有一个大牧场，牧场里挤奶工拎着牛奶桶在一头又一头奶牛间穿梭，挤出的牛奶香甜又可口。我听得入了迷，我想象不出来牛奶的味道，会比蜂蜜更加美味吗？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匆匆背起画板离开，这个午后是我过得最有意思的一个午后，我遇到了一个人，还听到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事情，甚至，他还邀请我品尝了他带来的小饼干。这就像一个秘密一样，我们约定好明天同一时辰还是在这里碰面。我带着兴奋回到了森林，取出我收藏的蜂蜜，作为回礼，我也想请他品尝一下蜂蜜呢。

后来很多个午后，我们都在一起度过，他总是给我讲很多有趣的，我从来没听过的故事。有一次我们谈到了音乐，我告诉他，落风坡的风声千变万化，有时微风吹过花丛，像叮咚叮咚的溪流，有时狂风大作，天地变色，也像是山神在怒吼，有时一连会下很多天的雨，雨声和风声又像是悲悯的哭泣。他说，世间的声音千万种，没有人能把所有的声音听完，每个人对声音的感知也不同，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不同声音的美妙。

于是他便给我唱了很多歌，那些歌曲很好听，直到现在我已经记不住歌曲的旋律了，只记得那歌声像礼堂的赞歌，修女们齐齐唱着，温暖又明亮。可是经他的声音唱出来，又好像是有另一种美妙，就像是落风坡上风雨齐鸣，唤醒了沉睡的空气，将坚实的种子播向大地。

生命中总有美好，他就是我的美好。

我已经不再甘于永远停留在我的森林里面了，我想出去看看。想去瞧一瞧他口中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有葱葱郁郁的小镇集市，有各色各样的布匹，有一年四季都开门做生意的小饭馆，人们吆喝着将生活贩卖。只是，我终究是不能离开的，我也只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想罢了。

他离开我的那天，将他的帽子给了我。彼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一场道别，他将帽子戴在我的头上，竟是一场关于离别的仪式。我沉浸在拥有了一顶帽子的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到他说的，他将要离开小镇，去往另一个地方。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能让他舍弃从小到大生活的小镇，舍弃落风坡的午后，或者，没有了我这个玩伴，他会不会孤单呢。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明白这些问题，才想明白他说的话，他说，没有人可以停下脚步。

现在的我已经很老了，离他走的那天，已经整整10年了。我偶尔还会去落风坡，不过也只是偶尔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很衰老，从森林到落风坡这一段路，也成了我生活的负担了。我必须依靠着我的森林，这个我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地方，我最是熟悉，熟悉到即使是现在这样一头爪子不太锋利，眼睛不太看得清的老熊，也能勉强活下去。这十年，我曾无数次想过离开森林，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有一次我遇到一头小母熊，我也真的很喜欢她，但是最终她还是离开了，而我，到最后也没有跟她一起走。我不知道我守着这个森林还有多久，年年岁岁，这看起来更像是在遵守一个约定，一个来日无期的约定。可他，也从未说过要我等他回来的话。我把帽子保存得很好，除了时间做旧了帽檐，风雨消磨了颜色，它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在我断断续续的记忆里，他的歌声和他给我讲的故事也不再鲜活，最近我能够记住的调子和故事已经越来越少。

我终将把他遗忘。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到最后还是没有走出这片森林，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到故事结局他也没有回来。或许童话故事的结局本不应该如此伤感，给我写故事的人未免太过残忍。时光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故事也不会因为一头熊改写。关于他，大多数我都已经忘了，只记得那个多年前的午后，落风坡的阳光正好，微风不急不燥，他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架着画板，戴着我喜欢的帽子，他的微笑很轻很浅，他说，你看，这落风坡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