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垄间的稻子全部收割完了，田野变得光秃秃的，像一位帅气的小伙子被剪去了满头金发。几个孤零零的稻草垛堆在中间，偶尔招来小鸟的停留。十月的阳光还有点晒，静悄悄的午后，陈阿婆在田野里躬着身子提着竹篮在拾遗下的稻穗。她还不到六十岁，动作很是敏捷，瘦小的身形在偌大的田地里移动得很快，不一会儿，篮子就满满当当了。
陈阿婆只有一个儿子，这在乡下是很少见的。她的儿子叫陈呈，和儿媳妇去上海打工了，自己和老伴在家里带着年幼的孙子。陈阿婆很是爱这个儿子，连着孙子也一起爱。难得去集市上买了一小块肉，全部要给孙子吃，自己和老伴都舍不得动一下筷子。但小孙子还是又矮又瘦，令陈阿婆很是着急。
陈呈每周都要往家里通一次长途电话。这时候，陈阿婆总是第一个冲到电话前，她迫切地想要听到儿子的声音，她太想他了。在陈呈刚离开的那几个夜里，阿婆就忍不住操心起他来。怕他在外面找不到工作、怕他被扒手扒了钱、怕他被上海本地人欺负、怕他出交通事故，就连陈呈去上海的那班火车阿婆都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总之，凡是能想到的意外她都想了一遍，想来想去，越想就越心急，但又没办法打电话问一问怕打扰陈呈休息，只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都把旁边的小孙子吵醒了。其实这也不是陈呈第一次出远门，但陈阿婆这颗悬着的心只有在接到儿子电话时才会放下。现在，她还喜欢瞎想，只是频率小了些。
“妈，我攒了一些钱，买了一辆的士。以后就在上海当出租车司机了！”电话这头的陈阿婆掩不住笑容了。可她仔细一想，好像有点不大对。
“你哪里攒那么多钱？”陈阿婆问道。
“找朋友借了一些，还在银行贷了点款。”陈呈干脆的回答中都透着喜悦。“你放心，等我开出租车挣了大钱，就带咱们一家来上海玩，看东方明珠！”
东方明珠？陈阿婆努力地想了想，她依稀记起了儿子从上海带回来的挂历上那张大大的彩色照片。高高的塔尖，下方有两个一大一小的紫红色圆球，底下是一片蓝色的河水。陈阿婆心里并不觉得那个塔有多么好看，她只想陈呈在上海能顺顺利利。
“什么明珠不明珠的，你俩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赚了钱赶紧把欠的钱还了。我们什么的都在一边啊。”
“赚了钱就带你们来，让你们看看上海的繁华！”
阿婆突然觉得陈呈的声音如此具有感染力，尽管她并不赞成这个想法，但她的心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愉快，好像此刻她一个五十多岁天天干农活的人也对以后充满了期待。于是，她满口答应“好好好”。一挂电话，她就提着竹篮去田野里来来回回了。
下一周陈呈的声音没在电话里响起。儿媳说陈呈工作很忙，出租车生意火爆得不行，有时晚上十二点多才回家，这不，周末还在开车。阿婆没听到儿子的声音有些失望，于是千叮咛万嘱咐，说让陈呈注意身体，别太急，别老想着带她们去上海看东方明珠的事。
陈阿婆又开始睡不着了。每到晚上十二点，她就操心儿子是不是还在外面开车，天气变凉体质不好的陈呈会不会感冒······
下一周陈呈的声音还是没有从电话里传来。陈阿婆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难道真的出什么事了?她决定问问儿媳。
“你实话和我说，你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阿婆的心砰砰的跳，都快要从嗓子里冒出来了似的。
“嗯。”
阿婆的心突然一下子就从空中坠到了谷底，她猛地瘫在了墙上，勉强地用手撑着电话，脖子如同断了一般，脑袋耷拉在胸前，像一个死刑犯在等待最后的处决。
自此，陈阿婆天天晚上做噩梦。她梦见陈呈那些被鲜血染红的衣服，梦见歹徒在后座上用绳子拉住陈呈的脖子，梦见那些面目狰狞的面容拿着水果刀在自己的亲骨肉上划下一刀又一刀，还有，陈呈被扔进水沟里水上漂浮的那些血沫······陈阿婆在梦里胡言乱语，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好像是在哭喊，又好像是在骂脏话，一旁的小孙子被奶奶的反常吓得哇哇大哭。阿婆被闹醒了，就倚在床头，心依旧砰砰地跳着。半夜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她脸上晶莹的泪水。
陈呈住了一个月的院，出院后被一家货车公司的老板收留了。陈呈以后就开大货车了，他那辆小的士就是在那次事故中没的。
“别待在上海了，你快回来吧。”陈阿婆在电话里央求地说。
“妈，上海挣钱多，孩子要上学，我不挣钱你们怎么生活呢？欠的债也没还清，再说了，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带你们看东方明珠吗？”陈呈的声音显得格外虚弱，但说到这句话时明显地提高了音量。
陈阿婆把电话挂了，留给陈呈一串“嘟嘟嘟”的忙音。然后，她掐了电话线，开始嚎啕大哭。这一个月，她要么是在梦里受着煎熬，要么是在房间里偷偷地抹眼泪，现在，她第一次这么张大着嘴巴，这么放声大哭，声音非常凄厉，附近几户邻居都听到了。阿婆把眼泪都哭干了，然后又在床边木木地坐了两个小时，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幅挂历上的东方明珠彩色照片。
然后，她起来了，她抬起了头，眼睛亮得吓人。
阿婆还是偶尔会在半夜胡言乱语，还是会偶尔操心陈呈的一些琐事，但她每晚睡觉之前都要看看那幅挂历上的塔，然后就呼啦呼啦地睡了。
陈呈留在在上海打拼了十一年，终于找到机会把一家人带到了东方明珠面前。黄浦江的风吹过阿婆满头的白发，吹动了阿婆满脸的皱纹，阿婆看着陈呈额头上的伤疤，突然想起老家那片收割后的稻田。阳光照在紫红色的东方明珠上有些耀眼，两人对视着，良久无言。
（作者：江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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