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是腊月二十九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点点星光。没有电的村庄黑沉沉的,也没有电视可欣赏。
我和弟弟妹妹们偎在火笼边烤火。劈柴在燃烧,融化的松脂在“吱吱~”地沸腾,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的味道。温暖的炉火,烤热了棉裤,烤得膝盖发烫。一张张粉嫩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像一个个红苹果。
红彤彤的火碳上,支着撑开的火钳,烤着四块儿过年打好的糍吧。
“呲~”,离火最近的那块儿糍粑,鼓起了焦黄的肚皮,裂开一道口。“嘶~哈”好烫啊,我递给最小的妹妹,弟弟帮她掰开 ,沾了点儿盘里的白糖,递给她,小妹接过来,“慢点儿,小心烫!”我嘱咐着。“嘎吱~嘎吱~”小妹开心地嚼着焦焦的香香的甜甜的糍粑。
一块块糍粑鼓起焦黄的肚皮,像青蛙的鼓肚一样,分到每个孩子手里。
四个五到十二岁的孩子,那红扑扑的脸儿,在那一年 ,那个三十八年前的腊月二十九的夜晚,欢欢喜喜盼过年的画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一年,我们那十七口人的大家庭分家了,爸妈带着我们姊妹四个,第一次过自己的新年。
那时的姊妹很多,那时的日子很穷。
那时的姊妹啊,情深;那时的人们啊,质朴真诚。
2.
爸那年刚三十二岁,农闲时在外面干活儿挣点钱。他身强体壮,每次回家都要上山砍回一捆捆柴禾。
那时,只有过年才能吃到荠菜肉馅儿的饺子,只有正月十五才能吃上汤圆。
快过年了爸在外面干活儿才回家。他把黄豆挑到街上,换回一摞千张豆腐和一块块水豆腐,用清澈的山泉水漂在一个水缸里。
妈辛辛苦苦打猪菜喂了一年的猪膘肥体壮,快过年的时候宰杀,叫杀年猪。
一头猪被切割成一块块连骨头带肉的长肉块,抹上粗盐粒(那时没有洁白的细盐)码在瓦缸。在晴暖的冬日阳光下,挂晒在院儿里,猪肉在阳光下散发着紫红色的油亮光泽。最后挂在厨房自然熏成腊肉。
妈把五花肉炼成闷罐肉,装在一个高高的大坛子里。焖罐肉配上春天的油菜苔,红根小蒜苗,或者蒜苔,紫红翠绿油亮的菜,配上米饭,焦黄的锅巴,那香喷喷的呀,吃得嘴流油,撑得肚儿圆。
我炒的闷罐肉,还没有加上油。妈把猪肠放在大木盆儿里 ,洒上碱面和松针(松树的叶子)正反两面儿翻开反复地搓洗。她的手指洗得发白,指尖上满是裂口,因为碱水蛰得手疼,我听见她从齿逢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到晚上,妈把手洗净后放在火上烤热,胶布烤一烤,贴在裂口上。
妈洗净猪肠做好灌肠(腊肠),缠绕在竹竿上,挂在厨房。过年吃年饭,煮一小截儿,切成薄片儿,放在小盘里。
后来我们陆续离开家乡,妈总把腊肠留着让我们带走。我吃过各种各样的腊肠,但只有妈做的腊肠最好吃。
妈还要卤一大锅猪头肉。她总把卤猪舌头猪尾巴留给我,因为我小时候爱流鼻血,听说吃猪尾巴就不流鼻血啦。
每年过年,妈做卤猪肉时,那卤肉的香啊,飘飘荡荡,飘满了小院,飘荡在村庄。我和弟弟妹妹总忍不住跑到厨房,妈切一块儿,让我们尝一尝 ,嚼着那热乎乎的卤肉啊,真是满口生香!
从我们家往西走不远有一座水库,里面养了很多鱼,每年过年生产队都要放水分鱼。
那年春节,我家分了一条二十多斤的胖头鱼。
我跟着大人,带着弟弟妹妹,撵到水库去看。爸抱着那条活蹦乱跳的大胖头鱼,像抱着一个滑溜溜的娃娃。他笑时嘴里露出那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妈把大鱼头加上胡萝卜,水豆腐,炖了很大一锅鱼头汤,第二天,吃不完的鱼汤变成了美味的鱼冻。
快过年了,家家都用木筒蒸笼蒸上糯米饭,用几根粗大的擀面杖在大木盆里打糍粑。
大家你帮我,我帮你,我们几家的糍粑就这样做好了。
3.
那晚,弟弟妹妹最后都洗洗上床睡了,我也准备睡了。出门儿倒洗脚水时,我看见厨房的油灯还亮着 ,灶膛的火光儿映红了爸爸的脸。
我闻见一股香喷喷的炸东西的味道,我像猫见了鱼一样往厨房走着。
“你咋还不睡呀!”爸瞅着光脚的我,“快把棉裤腿放下来,也没穿袜子,冻凉了,冷。”他放下火钳,过来把我卷着的棉裤腿放下,关上厨房门。
我看见妈炸了一筛子红薯丸,红薯签(菱形的小红薯片),那可是我的最爱呀!
我伸手捏起热乎乎的红薯丸儿,吃完,又捏起红薯签放进嘴里,好甜啦!
锅里正炸着鱼块,妈夹起一块儿炸鱼给站起来看火候的爸爸,爸爸张开嘴嚼着,小心地抽出一根鱼刺。
“你也吃一块儿,好吃。”爸让妈也吃。
“我不爱吃鱼。”我妈的确不爱吃鱼,但她炖的鱼谁都喜欢吃。
从门缝里钻进来一股冷风,妈打着哈欠,她身上穿着薄薄的旧棉袄,站在这间空荡荡的大厨房里有点儿冷。
“快点去睡!”爸也打了个哈欠。
我回屋睡觉了。
每年过年,妈都有忙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她是最累的。
妈每年春节都炸满满一筛子红薯丸和红薯签,还有很多炸鱼块,炸鸡块,放在堂屋供柜里,凉了也特别好吃。
小时候我一次次悄悄地拿红薯丸吃 ,最后妈说红薯丸儿咋剩这一点儿呢?我说是我吃的,并捂着嘴偷笑,妈没打我,她说反正炸着就是给你们吃的。
后来我们姊妹陆续成年,如今我也快当婆婆了。今年,妈已经七十岁了,她年年春节还炸红薯丸,把红薯丸放在老地方。她和爸盼望着儿孙们春节归来,盼望着儿孙们还喜欢吃她炸的红-薯-丸。妈前两年和大妹妹到深圳那过年
我们姊妹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我睁开眼,屋里的煤油灯还亮着微弱的光,火笼里最后一点儿小火碳也熄灭了。
我看见妈手里拿着一只没做好的红色灯芯绒棉鞋,她正低头专心做鞋。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她给我们做了新衣裳,而她和爸,每年春节都是把旧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初一早上穿上。
我们从小到大所有的鞋都是妈手工做的。
有时过年她都累病了还要撑着做饭,因为从正月初一到初七八左右,家里有很多客人。
每年过春节都是妈最累的时候,她都要瘦几斤。
她十八岁嫁给爸爸,在最美的青春年华却早早做了母亲,没有享受过青春的美好,日复一日操劳勤俭持家。
不知那晚妈是几点睡的?后来我睡着了。
3.
腊月三十一大早,爸妈都起来了,我们姊妹也早早起床了。
妈今天要蒸用品桃红蘸着红点儿的小馒头,小包子,还要蒸很多米饭。
妈打好浆糊,爸和弟贴门对,我帮妈烧火开始做三十中午的年饭了。
又听见并排住着的四爹在吵四妈,嫌她动作慢。
我们大家听见都过去劝说四爹。那时堂弟堂妹还很小。
那年的年三十,温暖的阳光像春天般的照耀着大地。
中午十二点,饭菜上桌,爸在竹竿上挑起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鞭炮齐鸣,喜气洋溢。孩子们在鞭炮声中,去捡那些没有放过的炮。记得大妹去捡炮,“嘭”炮响起来把她的手都炸黄了,好险哦!
我们叫上奶奶开始吃团圆饭了。
跟奶奶坐的是一位客人,家里的弟弟妹妹没有到齐,那时我们都已成年,爸爸已经47岁了,这是我26岁那年的春节,十几岁时没有照相机。院儿有一棵爷爷年轻时种的泡桐树,几人合抱不过来。每年春节,我们堂姊妹小孩儿们,都端着饭碗靠着泡桐树边吃边唱:
泡树娘泡树娘,
你长粗来我长长。
你长粗了好做梁,
我长长了穿衣裳。
“过年咯!过年咯!”
孩子们在院儿里欢蹦着又唱起了歌谣:
过年了,来到了!
男孩儿要炮呢,
小妞儿要花儿呢。
老头儿没啥要,
要了顶破草帽。
东瞧瞧西看看,
看了个理发店。
理发店技术高,
不用剪子不用刀。
一根儿一根儿往下薅,
薅了个头皮直发烧。
到医院去抹牙膏,
一抹抹了个大-灯-泡!
那晚,火笼的火烧得旺旺的,我们姊妹围着火边儿洗了头洗了澡,干干净净迎接新年。
除夕之夜,大人要守岁,我们小孩儿守着守着就困了上床睡着了。而那一夜,妈自己一个人,包完了初一早上我们全家人要吃的饺子。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迎来了崭新的又一年。我听见勤劳的爸爸放完鞭炮就去水井挑水了。
爸说:“正月初一挑满缸,年年稻谷堆满仓。”
当我们醒来时,只见我们床上放着每个人的新衣裳;枕头下是一人一元的压岁钱;我们低头看见,床下的脚踏板儿上,整整齐齐从小到大,并排放着三双崭新漂亮的红色手工灯芯绒棉鞋。
47岁的母亲和我一岁多的儿子,在老家老屋后面的油菜花田里,儿子生病刚哭过,他想妈妈了,那时我没在儿子身边。20多年过去了 ,回家翻看老照片每张照片都勾起心酸的记忆。珍惜今日的美好,不忘父母的恩情!,发现已经发霉了,我把这珍贵的老照片重新过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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