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泊浔陽望庐山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陽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孟浩然诗鉴赏
这首诗,是诗人于开元二十一年(733),漫游吴越之后,在还乡路上,途经九江时,晚泊浔陽,眺望庐山所发思古幽情之作。
这首《晚泊浔陽望庐山》,一开篇便是“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淡笔轻轻挥洒,勾勒出一片宽广的大自然,不精雕细刻个别景物,却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我们仿佛看到诗人的轻舟,掠过千里烟波江上的无数青山。诗的起势高远。而且“名山都未逢”,又将诗人对于名山的热烈向往之情充分地抒写出来了。接着,“泊舟浔陽郭,始见香炉峰”,只以“始见”二字轻轻点染,就描摹出诗人举头见到庐山在眼前突兀而起的惊喜神态。这四句如行云流水,一气直下,以空灵之笔叙事;感情却从“都未逢”、“始见”等平淡字眼含蓄地透露。
上半首是从眼中所见直写“望”庐山之意,下半首则是从意中所想透出“望”字神情。面对着香炉峰上烟云缭绕,诗人的思绪也随之飘忽。他想起了曾经在香炉峰麓建造“东林精舍”,带领徒众“同修净业”
的高僧慧远。他读过慧远的传记,深深地倾慕与怀念这位高僧弃绝尘俗的幽踪。此刻,东林精舍就在眼前,而远公早作了古人,诗人因此而感到惆怅和感伤。诗的末尾,写夕照中从东林寺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把诗人惆怅、怀念的感情抒写得更为深远。山寺都是朝暮鸣钟,“日暮”是“闻钟”的时间,“闻钟”又渲染了 “日暮”的气氛。日暮闻钟,带给人忧郁感和神秘感。而“空”字,表明高僧已逝,钟声空闻,从而传达出诗人的怀念、惆怅等复杂的感情。后四句字面上没有出现 “望”字,但诗人遐想高僧和聆听暮钟,却透露出了“望”意。《唐三体》卷六何焯评这首诗:
“发端神来,所以虽晚而极望也。眼中意中前后两层透出望字神味。..后半写望字闲远空阔。”沈德潜也说:“但闻钟声,写望字意,悠然神远”(《唐诗别裁》卷一)。
清代标举“神韵说”的诗论家王士祯,很推崇王维和孟浩然。他曾举孟浩然的这首诗作为“神韵”的范本,并且评论说:“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者也”(《带经堂诗话·入神类》)。
其实所谓“韵”和“神韵”,就是指诗人用平淡自然的语言和高度传神的笔法写景抒情罢了。由于笔墨疏淡,景物在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之间,却蕴藏着丰富悠远的情思,余味无穷。
王士祯等人推崇这首诗有“神韵”,足当“逸品”,“一片空灵”,主要是欣赏孟浩然诗的“清空”、“古淡”的韵致。这首诗流露出诗人对隐逸生活的倾羡,企图超脱尘世的思想;在艺术上,诗人以简淡的文字传出景物和人物的风神,表现丰富的情意,给人以言简意赅、语淡味醇、意境清远、韵致流溢的感受。
纵观全诗,气势不凡,色彩清幽素淡,神韵自然贯通,诗人用“晚泊浔陽”的所见、所闻、所思,表露了对隐逸生活的追慕。
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夕陽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诗人先后描绘夕陽西下、群壑昏暝、松际月出、风吹清泉、樵人归尽、烟鸟栖定等生动的意象,渲染环境气氛。随着景致的流动,时间在暗中转换,环境越来越清幽。孟浩然在山水诗中,很善于表现自然景物在时间中的运动变化。读他的诗,如同在观看镜头不断转换的电影。
这首诗所描绘的自然景物形象,不仅仅准确地表现出山中从薄暮到深夜的时态特征,而且融统着诗人期盼知音的心情。特别是“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两句,写诗人见松月而觉夜凉,听见泉而感山幽,细致入微地传达出日暮山间听泉时的全部感受,很有韵味。全篇前六句都是融情入景,到了第七句,才点出“之子期宿来”,然后在第八字再点出一个“候”字。
“孤琴候萝径”,以“孤”修饰琴,更添了孤清之感。
孤琴的形象,兼有期待知音之意。而用“萝”字修饰“径”,也似有意似无意地反衬诗人的孤独。因为藤萝总是互相攀援、枝蔓交错地群生的。这一句诗,在整幅山居秋夜幽寂清冷的景物背景上,生动地勾勒出了诗人的自我形象。使人如见这位风神散朗的诗人,抱着琴,孤零零地伫立在洒满月色的萝径上,望眼欲穿地期盼友人的到来。诗的收尾非常精彩。使诗人深情期待知音的形象如在我们眼前。
自洛之越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
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孟浩然四十岁到长安应举不第,大约在开元十六年( 729 )到东都洛陽游览。在洛陽滞留了半年多,次年秋,从洛陽动身漫游吴越(今江苏浙江一带)。这首诗就作于诗人从洛陽往游吴越前夕,故诗题作“自洛之越”。
诗头两句回顾自己的过去。遑遑,忙碌的样子。
出自《列子》“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荣”。诗人此时四十一岁, 自发蒙读书算起,举成数为三十载。《史记》载:项羽年轻的时候,“ 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
诗中用以自况,说自己三十多年辛辛苦苦地读书,结果一事无成。其实是愤激之语。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两句前后倒装,每句句中又倒装。本来是因为“厌洛京风尘”,所以“寻吴越山水”。一倒装,诗句顿时劲健,符合格律,富于表现力。洛京,洛陽长安。一个“厌”字,形象地表现出诗人旅居长安洛陽的恶劣心绪。诗人在长安是求仕,从他在洛陽与公卿的交往看,仍在继续谋求出仕。但是,半年多的奔走毫无结果,以致诗人终于厌烦,想到吴越寻山问水,洗除胸中的郁闷。
“扁舟泛湖海”是“山水寻吴越”路线的具体化。
诗人游吴越的路线是,乘船从洛陽出发,经汴河而入运河,经运河达于杭州(越中)。诗人计划要游太湖,泛海游永嘉(今浙江温州),因此湖海并非泛泛之辞。
公卿,指达官显贵。古代百姓见公卿要行叩拜的大礼,而诗人告别他们却用平辈交往的礼节—— 长揖,作个大揖,表现出诗人平交王侯的气概。诗人一生为人傲岸,“长揖谢公卿”表现的也正是这种傲岸。诗人并不因为求仕失意,就向公卿摇尾乞怜,因此李白说他“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
“且乐杯中物”,借用陶渊明《责子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末尾两句暗用张翰的话:“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晋书·文苑·张翰传》)大意说:“ 我且喝酒乐我的,管他什么名不名。
这也是愤激之辞。诗人素有强烈的功名心,希望象鸿鹄那样搏击长空,一展宏图。但是,怀才不遇,不被赏识,报国无门,只好去游山玩水。
这首诗既写了自洛赴越之事,又抒发了诗人的失意愤懑之情,同时刻划了一个落拓不羁,傲岸不群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这首诗词旨深厚,感情表达恰如其分。诗人原本满腹牢骚,但表达时处处自怨自艾,而流落不偶的遭际却不言自明。
诗在选材和布局上独具匠心。中间两联扣题,实写自洛赴越,把洛陽与吴越联系起来,具体而开阔。
中间两联意思连接很紧,首尾跳跃很大。首联总结自己勤勉失意的一生,尾联表明自己对人生的态度。两联从虚处着笔,气象悠远阔大。
登望楚山最高顶
山水观形胜,襄陽美会稽。
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
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
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
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
暝还归骑下,梦月映深溪。
这首诗是经游之作。开元二十年夏,孟浩然游越回故乡襄陽。返乡不久,他登览了襄陽城南八里的望楚山。望楚山是襄陽城一带最高的山,传说周代秦与齐、韩、魏攻楚,曾经登此山以望楚,后人便称此山为望楚山。
诗以议论发端。开始两句说,要论山水的优美,我认为襄陽远远胜过会稽(今浙江绍兴市)。会稽是古代越国的都城,以山水秀丽著称。孟浩然刚从越地而归,拿襄陽山水与会稽比较,是很自然的。首联传达出山是故乡美的热爱故乡之情。笔锋一转,诗人的笔落在望楚山上。孟浩然喜爱游览,一生踏遍了襄陽的山山水水,这座望楚山却一直没有登览过。写未登望楚山,是为了下文写登望楚山。这样写是突出望楚山在诗人心中的地位。
五六句写远望望楚山。望楚山的石崖象刀劈那样陡峭,周围的山都伏在望楚山脚下。诗前句用比喻,后句用比较,表现望楚山的陡和高。
七句到十句写登望楚山。在晴朗的天气里登上望楚山,极目远眺,一直看到天的尽头。从看得远写望楚山的高,这是从虚处落笔,让读者充分发挥想象,后两句再从实处写。极目南望,巨大的云梦泽只有巴掌大小,而桃花源隐在迷迷蒙蒙的花中。云梦是中国古代最大的湖泊,横于大江南北,方圆九百里。武陵在今湖南常德市。陶渊明《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沿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襄陽是今天湖北襄樊市,即使望得再远,也不可能望见湖南的梦泽和桃源,而且沧桑变换,唐时云梦已大多成为陆地,名存实亡。诗利用视觉的近大远小,把千里大的云梦缩成巴掌大小,把本来不可见的桃花源写得隐约可见,正是通过想象与夸张,渲染望楚山之高。一般诗写山高都是尽力夸张山如何高耸入云,而这里将云梦武陵缩小,作为望楚山的陪衬,不落窠臼,别有意趣。这样,诗在表现望楚山高的同时,也表现出诗人的高远博大的胸襟。这两句诗文辞优美,诗意盎然。
入夜,诗人才下山回家,足见诗人游兴之高,足见望楚山之令人流连忘返。接着诗人又由下山宕开,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月夜山溪图:骏马踏着银色的月光,从山上奔驰而下;月儿透过薛萝映在深深的溪流上,宛如沉璧。
诗以描写望楚山的高峻和登山的所见,描绘襄陽的江山形胜之美。诗格调冲淡,就中又“文采丰葺”
(殷璠《河岳英灵集》),显出似淡实腴,“采秀内映”(同上)的特色。
听郑五愔弹琴
阮籍推名饮,清风坐竹林。
半酣下衫袖,拂拭龙唇琴。
一杯弹一曲,不觉夕陽沉。
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
郑五愔,即郑愔。排行第五。阮籍为三国时魏人,博极群书,嗜酒,善弹琴。步兵厨营人善酿酒,藏有酒三百斛,他就请求到那儿当步兵校尉。常与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人聚集在竹林下喝酒,肆意酣畅,世称竹林七贤。首句以阮籍比郑愔,说郑愔象阮籍一样以善饮出名,如今在清风里,在竹林下坐着豪饮。竹林是用典,也是写实。
三四句写郑愔喝得半醉的时候,放下衣衫的长袖,把琴擦擦,开始鼓琴。古人衣袖特长,一般挽着,故云“下衫袖”。龙唇琴,古代琴名。《古琴疏》记载,汉末荀淑有架龙唇琴,一天下大雨不见了。三年后下大雨,有条黑龙飞入李膺家中,李膺一看,是荀淑的琴,就把它送还给荀淑。诗以龙唇琴借指郑愔的琴名贵。
五六句说郑愔一边饮酒,一边弹琴。弹着弹着,不知不觉太陽已经落山。一杯弹一曲是描写郑愔边饮边弹的气派。下句表现郑愔琴艺高超,大家沉浸在美妙的琴声中,光-阴-流逝,而浑然不觉。孟浩然本人也非常善琴,他的琴艺曾得到著名道士参寥的赞赏,连孟浩然也陶醉在郑愔的琴声中,足见郑愔的琴艺确实精妙。
郑愔的琴艺得到孟浩然的欣赏,他的琴音引起孟浩然的共鸣。浩然志在山水,郑愔的琴音也志在山水,二人志趣相投。春秋时,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锺子期说:“ 妙呵,听你的琴,眼前就出现巍巍的泰山。” 伯牙志在流水,锺子期说:“妙呵,听你的琴,就好象滔滔的江河!”诗人表示自己喜欢山水,不愿仕进。
借用伯牙锺子期的故事,说郑愔与自己思想志趣相投。
一般写弹琴的诗,或渲染琴声的美妙,或感叹琴师的身世,而孟浩然通过对听琴的描写,勾划出一位善琴好饮,放浪潇洒,飘然出尘的高士形象。诗用“半酣下衫袖,拂拭龙唇琴”的细节表现郑愔的豪放旷达,用酒、清风、竹林、琴、夕陽烘托其高洁;结尾以自己的高蹈,来表现郑愔的高蹈,展示人物的内心境界。写完弹琴,诗中的人物也就呼之欲出了。
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
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
回潭石下深,绿筿岸傍密。
鲛人潜不见,渔父歌自逸。
忆与君别时,泛舟如昨日。
夕陽开晚照,中坐兴非一。
南望鹿门山,归来恨如失。
王迥,号白云先生,孟浩然的好友。家住襄陽鹿门山,有时卖药。是一位隐居的高士。孟浩然也一生未出仕,二人都徜徉高蹈,交谊深挚。
诗可分三部分。前六句为一部分,描写汉江泛舟和登江中孤屿。先写潮水退后,清悠悠的汉水中,小岛显得更加突兀。这两句诗扣题面而不直接写登孤屿,而只以“水落沙屿出”暗示。紧接着写汉江:大石下的回水潭,深不可测。岸边的翠竹,密密匝匝。传说中的鲛人,潜伏在水中。江上的渔父唱着歌儿,怡然自得。张华《博物志》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其眼能泣珠。”诗人将汉江、汉江两岸的景色、传说中的鲛人、江上的渔父交织在一起,多角度地表现汉江的神奇美丽。既写游汉江,同时也为后文回忆与王迥泛舟作铺垫。
第二部分共四句,回忆与王迥游江和登江中孤屿。
诗的大意是这样:回想起与你分别的时候,我们一起泛舟的情景,仿佛昨天的事情。在夕陽的晚照中,我们坐在孤屿上,兴致勃勃。兴非一,兴致无穷,不一而足,由于有第一部分作铺垫,这里只以“夕陽”一句景语,“中坐”一句情语,就将两人一起游览的情景,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最后两句为第三部分,抒写诗人对王迥的思念。
因为思念王迥,遥望王迥住的鹿门山。回到家中,仍然怅然若失。诗以美丽的汉江为背景,以游汉江为情节,把相思的感情通过具体的生活抒写出来,真挚而又绵长。结构上以游汉江开始,以归家作结,中间插入一次游汉江的回忆,全诗浑然一体,一气呵成。如同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
万山潭作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万山,在襄陽西北,汉水南岸,又名汉皋山。此地环境清幽,为襄陽名胜,又有神女解佩的传说,更增添了一层迷人的色彩。浩然常游此地,诗集中就有三首于此得题。“万山潭”,指山旁江水深曲处。
首联写诗人冲淡的心情和垂钓之乐。垂钓本身,已乐在其中,何况静坐磐石之上?“坐”字一字,更显安闲。且潭水清澈,与闲适的心境相默契。诗中未提一个乐字,但乐字已融入闲淡之中。
颔联,所谓“鱼行潭树下”,似不合理,盖鱼是水中之物,岂能行之于树下?细细体味,就可理解潭侧之树高于潭中之鱼,且树影映入潭水之中,鱼儿翕翕游动,自由自在。故“鱼行潭树下”。在这里,诗人虽没有正面描写树的倒影,但却可以领悟出树的倒影的荡漾美,与游鱼的动态美相互参差,更显出美的多样性*。且 “鱼行”与“猿挂”,一低一高,遥相呼应,更拓展出空间的距离美。“潭树下”与“岛藤间”,一潭一岛,一树一藤,一下一上,也显示出对称美。
颈联借本地典故抒发情怀。曹植《洛神赋》中说:
“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意思是郑交甫曾游于万山,巧遇两个游山的神女,羡慕不已,向神女索取佩带上的饰物,游女解佩赠之,但霎时,游女及佩饰均不见。郑交甫怅惘良久。这个美丽的神话,为万山潭增添了迷人的风采,也触动着诗人的心弦,并自然地引出下句诗来。
尾联写心中向往,求之不得,于是月下放歌,乘舟而返。游女解佩的故事,给诗人以无穷的遐思。诗人不禁悠然神往。“沿”字,用得亦极其神妙,更增添了月儿的动态美,表明不仅仅是一点月色,而是沿途通明,明月满舟,银辉一路,歌声不绝。此情此景,令人向往!
全诗有动有静。首、颔二联,以静为主,寓动于静;颈、尾二联,以动为主,寓静于动。冲淡之风,显隐于动静之中。闻一多说:“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唐诗杂论》)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严羽《沧浪诗话·诗辩》),正是此中境界的写照。
载说:“诗品出于人品”(《艺概·诗概》)。
孟浩然的人品是怎样的呢?王士源说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疏艺竹,以全高尚。”(《孟浩然集序》)王维在绢本上绘制的孟浩然肖像“颀而长,峭而瘦,..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韵语陽秋》引张洎题识)可见,孟浩然的人品可用风清骨峻四个字来形容。它体现在孟氏诗中,就浇铸出孟浩然的诗品。
正如闻一多所说,《万山潭作》一诗,这是诗的孟浩然,又是孟浩然的诗。诗人的心境是多么悠闲、清静、旷达、淡泊啊!诗人的形象是何其“风神散朗”、 “风仪落落”啊!这真是诗如其人、人即其诗了。孟浩然所创造的人入其诗、诗显其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冲淡。
孟浩然和王维,都推崇冲淡,却各有千秋。胡应麟在《诗薮》中说:“ 浩然清而旷,..王维清而秀。”
可见,王、孟虽同样具有冲淡中“清”的特点,王维偏重秀字,孟浩然偏重一个旷字。王维的《青谿》,虽然写了素、闲、清、澹,但从“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的诗句中,却可看见大自然的秀丽景色。孟浩然的《万山潭作》,虽然也写了清、闲,但从神寄游女、归舟放歌的情境中,我们却可窥见他的旷达情怀。
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
出谷未亭午,至家已夕曛。
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
衡门犹未掩,伫立待夫君。
“精思观”,在襄陽附近。“王白云”为孟浩然同乡好友王迥,号白云先生,与孟浩然多有唱和。
这首精思观纪游之作,历来被推为冲淡的标本。
正如闻一多所评论:“ 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所谓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是指诗人将诗意完全消融于平淡的字句中,以致“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出谷未亭午,到家已夕曛,是说未午离观,傍晚还家。说明路途不是很远。由诗题可以知道,诗人与王白云结伴同游,途中两人走失,直到回家,才发现“王白云在后”。弄得孟浩然伫立“衡门”(简陋的门,语出《诗经·陈风》),大为着急—— 虽然诗中没有明说。
因此,全诗从第二联起,在写景中就充溢着一种企盼之情。“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回首归路只见牛羊,是指不见王先生的影儿。诗人化用《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之语,十分微妙地暗示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的盼望归来之意。“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则是无所依傍的写景。樵夫隐没于夜色,草虫吞声于深秋,一失影,一失声,透露出的都是若有所失的神情。“衡门犹未掩”,是因为之子犹未归。于是先归者还在怅望,“伫立待夫君”。“夫君”,如同“之子”,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您这位老先生”,一种发生在亲友之间的关切加埋怨,情见乎辞。
“淡到看不见诗”,是现象。“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闻一多),这才是孟诗的本质。
送朱大入秦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这是一首送别诗,朱大名去非。
首句“游人五陵去”“游人”,强调其浪游者的身份。“五陵”本为汉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陽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都在长安,诗中用作长安的代称。京华之地,是游侠云集之处。“宝剑值千金”,惜别赠别乃知之所为这句诗本为曹植《名都篇》诗句,这里信手拈来,不仅强调宝剑本身的价值,而且有身无长物的意味。这样的赠品,将是何等珍贵,岂可等闲视之!诗中写赠剑,有一个谁赠谁受的问题。从诗题看,本可顺理成章地理解为作者送朱大以剑。而从“宝剑”句紧接“游人”言之,似乎还可理解为朱大临行对作者留赠以剑。在送别时,虽然只能发生其中一种情况;但入诗时,诗人的著意唯在赠剑事本身,似乎已不太注重表明孰失孰得。这反而耐人寻想。
千金之剑,分手脱赠,大有疏财重义的慷慨之风。
不禁令人联想到一个著名的故事,那便是“延陵许剑”。
《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受封延陵的吴国公子“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季札挂剑,其节义之心固然可敬,但毕竟已成一种遗憾。“分手脱相赠”, 痛快淋漓。最后的“平生一片心”,语浅情深,似是赠剑时的赠言,又似赠剑本身的含义—— 即不赠言的赠言。只说“一片心”而不说一片什么心,妙在含浑。却更能激发人海阔天空的联想。那或是一片仗义之心,或是一片报国热情,..。总而言之,它表现了双方平素的仗义相期,令人咀嚼,转觉其味深长。
浩然性*格中也有豪放的一面。唐人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称他“救患释纷,以立义表”,“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新唐书·文艺传》谓其 “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那么,这首小诗所表现的慷慨激昂,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终宵劳梦想。
这首诗抒写夏夜水亭纳凉的清爽闲适和对友人的怀念。是孟浩然的五古名篇。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五言古诗的语言风格一般要求古朴、粗拙,以便获得一种类似汉魏古风的古朴森茂韵致。但孟浩然在这首诗里所要抒写的,是一种清爽闲逸、其中夹着淡淡惆怅的情绪,就不便采取朴拙、拗峭的语言了。因此,诗人在写法上有意吸取了五言近体诗的音律美和形式美的长处。首先它不用散体单行,而在中间六句采取似对非对的句式,使语言比较整饰,具有朴素的形式美。其次,注意语言的平易、浅近,声音的响亮动听,使人读起来琅琅上口,再次,在韵脚方面,它有意采用宏亮级的“江陽”部韵,清亮爽口、铿锵悦耳。而为了保持古诗的特色,诗中不用平声韵,全部押仄声韵。全篇五个韵,除了第一韵“上”字是去声外,其余“敞”、“响”、“赏”、“想”、全是上声。加强了诗的音乐美。由于上声字诵读时声音是从高往低,又由低向高,给人以悠扬起伏的感觉,用它们作韵脚,使节奏较为舒缓,很契合这首诗所抒写的悠闲自得情绪。更充分地表现了题旨。
这里还想指出,诗中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二句,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论说“一时叹为清绝”,除了景色美之外,同它们的音乐美也大有关系。诗句中的去声字“送”和“淡”,特别是入声字“滴”,声情并妙。读到这个“滴”字,真使人感到唇吻之间有竹露清脆地然而又是细微地滴落的清响。
对于孟浩然诗歌语言音调的和谐优美,古代诗论家早已有人认识到了。南宋的严羽说:“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沧浪诗话·诗评》)
明代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也赞扬孟诗“语气清亮,诵之如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清朝翁方纲则云:
“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上听泉。”(《石洲诗话》卷一)
诗歌语言的音乐美,作为流动的情感的节奏、音响的表现,能够深深地打动人心,从而表现、加强和升华诗的抒情美。而孟浩然的许多诗之所以被人们广为传诵,正在于它们使外在的音乐美与内在的抒情美达到了高度的融合。
除了音乐美,这首诗鲜明地体现了浩然诗“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皮日休)的艺术特色。诗人以细腻入微,清新绝妙的景物描写,创造了清幽散淡的意境。
早寒有怀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归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这是一首抒情诗。大约是诗人漫游长江下游时所作。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这两句是写景。
诗人抓住了当时带有典型性*的事物,点出季节。木叶渐脱,北雁南飞,这是最具代表性*的秋季景象。但是单说秋,还不能表现出“寒”,诗人又以“北风”呼啸来渲染,这就点出了题目中的“早寒”。
落木萧萧,鸿雁南翔,北风呼啸,天气寒冷,诗人活画出一幅深秋景象。置身于这种环境中,很容易引起悲哀的情绪,何况诗人正远离故土,又陷入出仕入仕的矛盾之中。
这是一种“兴”起的手法,诗很自然地进入第二联。面对眼前景物,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襄水”,亦即“襄河”。汉水在襄陽一带水流曲折,因此诗人以 “曲”概括之。“遥隔”两字,不仅表明了远,而且指出了两地隔绝,不能归去。这个“隔”字,已透露出思乡之情。诗人家住襄陽,古属楚国,因此诗中称“楚云端”,既能表现出地势之高(与长江下游相比),又能表现出仰望之情,可望而不可即,也能传达出思乡的情绪。“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看来句意平淡,但细细品味,是很能体味到诗人的匠心。
第二联透露一些思乡的消息,但并未点明;第三联的“乡泪客中尽”,不仅点明了乡思,而且把这种感情一泄无余了。不仅自己这样思乡,而且家人也在盼望着自己的归去,遥望着“天际”的“归帆”。家人的盼望,自然只是想象,却使思乡的感情,衬托得更为强烈了。
“迷津欲有问”,是用《论语·微子》孔子使子路问津的典故。长沮、桀溺是隐者,而孔子则是积极入世的人。长沮、桀溺不说津(渡口)的所在,反而嘲讽孔子栖栖遑遑、奔走四方,以求见用,引出了孔子的一番慨叹。双方是出世与入世的冲突。而孟浩然本为襄陽隐士,如今却奔走于东南各地(最后还到长安应进士举),把隐居与出仕的矛盾集于一身,而这种矛盾又无法解决,故以“平海夕漫漫”作结。滔滔江水,与海相平,漫漫无边,加之天色-阴-暗,已至黄昏。这种景色,充分烘托出诗人迷茫的心情。
本诗二、三两联都是自然成对,毫无雕琢痕迹。
第二联两句都是指襄陽的地位,信手拈来,就地成对,极为自然。第三联“乡泪”是情,“归帆”是景,以情对景,扣合自然,充分表达了诗人的感情。最后又以景作结,把思归的哀情和前途渺茫的愁绪都寄寓在这迷茫的黄昏江景中了。
留别王维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第一联写落弟后的景象:门前冷落,车马稀疏。
“寂寂”两字,既是写实,又是写虚,既表现了门庭的景象,又表露了诗人的心情。一个落第士子,没有人愿理会,只有孤单单地“空自归”了。在这种情形下,长安虽好,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第二联写惜别之情。“芳草”一词,出自《离骚》本用以比喻忠贞,而孟浩然则用以比喻自己归隐的理想。“欲寻芳草去”,表明他决定归隐了。“惜与故人违”,表明了他同王维友情的深厚。一个“欲”字,一个“惜”字,充分地表现出诗人思想上的矛盾与斗争,同时也深刻地反映出诗人的惜别之情。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两句,说明归去的原因。语气沉郁,充满了怨愤之情。一个“谁”字,反诘得颇为有力,说明他切身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如水的滋味。能了解自己心事,赏识自己才能的人,只有王维,这的确是太少了!一个“稀”字,准确地表现了知音难遇的社会现实。这在封建社会里是具有典型意义的。
这一联是全诗的重点,给全诗带来一种强烈的怨怼、愤懑的气氛。真挚的感情,深刻的体验,是颇能感动读者的,特别是对于那些有类似遭遇的人,更容易引起共鸣。从结构上考虑,这一联正是全诗的枢纽。
由落第而思归,由思归而惜别,从而在感情上产生矛盾,这都是顺理成章的。正是因为认识到“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这一冷酷的现实,自知功名无望,才下定决心再回襄陽隐居。这一联正是第四联的依据。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表明了归隐的坚决。“只应”二字,是耐人寻味的,它表明了在诗人看来归隐是惟一应该走的道路。所以决然地“还掩故园扉” 了。
这首诗不事藻饰,语句平淡,近似口语。对偶也不求工整,却极其自然,毫无斧凿痕迹。然而却把落第后的心境,表现得颇为深刻。言浅意深,颇有余味,耐人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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