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语萃 152
我为人很够朋友,也喜欢交朋友,可是我却总是抑制自己,不大交朋友。其中最大的原因有二:一是怕朋友是“匪谍”;二是怕自己的时间过于浪费在朋友身上。
关于朋友是“匪谍”方面,我在台中一中,认识一位教英文的朱景昌老师,那时他四十出头,河北饶阳人,英文造诣颇深。他很孤僻,曾公开宣布不交任何朋友,理由就是交到“匪谍”怎么办?此公理由颇为有趣,我戏而识之,每以此自勉。但是四十年来,不幸还是交到“匪谍”,因而进出警备总部,几无宁日。幸亏胡秋原公开指我为“匪谍”,我自己既是“匪谍”,则复何惧于“匪谍”耶?从此“匪谍”坦荡荡,再也不怕“匪谍”矣!
关于怕自己的时间过于浪费在朋友身上方面,这一怕,随着年华老去、来日无多,更形严重。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闲、喜欢跟你聊天,我最怕交到这种朋友,因为实在没工夫陪他神聊,但这种人往往又极热情、极够朋友,你不分些时间给他,他将大受打击。所以一交上这种朋友,就不能等闲视之。这种朋友会出现在你面前,以怜悯姿态劝你少一点工作,多享受一点人生。当然我是不受劝的,我照样过我的清教徒生活,不烟、不酒、不茶、不咖啡、不下棋、不打牌、不考究饮食、不去风月场所,什么三温暖、什么啤酒屋、什么电影院、什么高尔夫球……统统与我无缘。这种朋友看我如此自找苦吃,也就懒得再劝我,只是间歇性的跟我吃碗牛肉面、或买来便当到我书桌旁同吃、或同我快步散步一段路,就逃掉了。
在这种极热情、极够朋友的人以外,有些朋友跟我颇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但“君子之交”还是要见面的。不过这种见面,十九都是到我家,而不是我去他家。我最不习惯去别人家作客,“君子之交”的朋友要看我,大多要来我家作客,不过,天知道那是什么客!
到我家作客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奇怪的“待客之道”,就是绝不专心待客,而是要一边做工一边同客人谈话。所谓做工,大多是整理资料:圈呀、剪呀、贴呀、分呀、捆呀、搬呀……两手动个不停,也忙个不停。不过我这样做,丝毫不影响我的注意力、反应和应对。我常常给客人“教育”与“洗脑”,提醒他们我有一心两用甚至多用的本领。我告诉客人,17世纪大学者王船山可以一边向学生讲课,一边跟太太吵架,而《三国演义》中的庞统庞士元,更是十项全能。
《三国演义》第五十七回“柴桑口卧龙吊丧,耒阳县凤雏理事”中,说庞统来到耒阳县,“不理政事,终日饮酒为乐”,刘备气起来了,派张飞去查问,庞统当场表演办公,“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民皆叩首拜伏。不到半日,将百余日之事,尽断毕了,投笔于地而对张飞曰:‘所废之事何在?曹操、孙权,吾视之若掌上观文,量此小县,何足介意!’”可见庞统就有“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一身三用的本领。
又如十七世纪文学家张岱《陶庵梦忆》中卷八“奔云石”一则,记一位“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余人,门如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八面应之:耳除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可见黄寓庸就有“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一身四用的本领。
正因为我有这些一身三用、一身四用的本领,所以我待客时,就先声明我要一边做工一边谈话,一如蒋介石到印度拜访甘地,甘地却一边纺纱一边谈话一样。朋友们知道我这一奇怪的“待客之道”,也就不以为忤,有的甚至跟我一起做起工来,像孟绝子、像陈兆基,……一到我家,就从客人降为苦工,不由分说,立被拉夫征用。当然也有向我抗议的,老友骆明道就是一位。骆明道说:“李敖是一个苦人,有福不会享,整天做工。你跟他谈话,他五分之四的时间都不抬头看你,谁吃得消他啊!我才不要去他家呢!”所以,骆二哥只愿同我通电话。但他不知道,通电话时我用下巴夹住听筒,照样做工不误,骆二哥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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